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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为何要在小说《铸剑》中,写两个男人“接吻”的桥段?

原标题:鲁迅为何要在小说《铸剑》中,写两个男人“接吻”的桥段?

干将莫邪的传说有很多版本,最早出现在西汉刘向的《列士传》和《孝子传》中,讲述了干将为楚王铸成雌雄二剑后被杀,其子长大后立志复仇,以头贿客、代斩楚王的故事。到了东晋干宝的《搜神记》里,这个故事得到了进一步完善,更广为人知。

这个民间故事在晋代基本定型,增加了“楚王夫人于夏纳凉,抱铁柱,心有所感,遂怀孕,产一铁”的情节,干将莫邪夫妇以此铁铸为双剑。遗腹子眉间尺将雄剑与自己的头颅献给侠客后,增加了眉间尺、侠客和楚王3头在沸水中撕咬的过程,三个煮烂的头颅一块入殓,便是“三王冢”由来。

明清时期,“三王冢”的故事慢慢脱离框架,增加了神话志怪色彩,像冯梦龙《东周列国志》里,就有“剑自匣中跃出,化为青龙”的演绎。

虽版本各异,但“铸剑”—“弑君”—“复仇”的核心是一致的。鲁迅先生正是以这个故事的内核,进行了更为戏剧化的填充,以古喻今,展示出极具先锋的艺术内涵。

值得一提的是,鲁迅笔下的“侠客”,化身成名为宴之敖者的“黑色的人”。而宴之敖,恰好是鲁迅曾经使用过的笔名。

宴之敖者主动提出给眉间尺复仇,条件是要眉间尺的剑和头颅。在眉间尺挥剑削下自己的头颅后,他做了一件很难理解的事:

“呵呵!”他一手接剑,一手捏着头发,提起眉间尺的头来,对着那热的死掉的嘴唇,接吻两次,并且冷冷地尖利地笑。

对于这黑色且陌生的剑客,忽如其来的“仗义”与“吻”,实在感觉既突兀又莫名其妙,而眉间尺为什么仅凭黑色人几句话,就毫不踌躇地把头割下来给了他?

理解“两次亲吻”,先要理解两个人物的意义

近两年耽改剧大热,追捧的人不少。正面意义上来说,我们对于两性关系的理解更为宽泛和包容了。不过基于这种认同感而胡乱从文学经典中寻求有力的关联支撑,就有些让人哑然失笑。

西汉时记载中,眉间尺名为“赤鼻”

比如个人很诧异,鲁迅先生的《铸剑》竟会被有些人归为耽美类,讲出诸如“宴之敖者是断袖,曾喜欢过干将”这类可笑至极的话。这不啻是对先生作品的亵渎,更没有从他的写作背景和历史意义的角度理解,从而给予最基本的、严肃的尊重。

要理解宴之敖者对眉间尺头颅的两个吻,得先理解这两个人所代表的意义。

01、宴之敖者为什么是“黑色的”

书中对宴之敖者的外貌描写是:“黑色的人,黑须黑眼睛,瘦得如铁”、“眉、头发都黑;瘦得颧骨、眼圈骨、眉棱骨都高高地突出来。”这和我们对鲁迅先生的印象很接近,浓黑的须发,总是着一袭黑色的长袍,清瘦冷峻。

黑色,也是鲁迅文学创作中的基调。短篇小说《孤独者》中的魏连殳,是“蓬松的头发和浓黑的须眉占了一脸的,只见两眼在黑气里发光”;《过客》中的过客,是“黑须,乱发,黑色短衣裤皆破碎”;《在酒楼上》的吕纬甫是“乱蓬蓬的须发,又浓又黑的眉毛”……

他们是精神上的孤独者、现实中的绝望者、孤勇前行的反抗者,而宴之敖者,集结了这一切的特质。

宴之敖者告知眉间尺国王在捉拿他,眉间尺惊骇:“你怎么认识我”?宴之敖者的回答是:“我一向认识你。”又问:“你同情于我们孤儿寡妇?”答曰:

眉间尺将头颅与剑,托付给宴之敖者

“仗义,同情,那些东西,先前曾经干净过,现在却都成了放鬼债的资本。我的心里全没有你所谓的那些。我只不过要给你报仇!”

这个回答更令人迷惑不解,一个神秘的人,没有任何私心,不美化自己更不求任何回报,将一个陌生人的仇视为自己的仇,出于怎样的目的呢?眉间尺的最后一问,也代表了读者的疑问: “但你为什么给我去报仇的呢?你认识我的父亲么?”

宴之敖者的回答充满了哲学的深意:

“我一向认识你的父亲,也如一向认识你一样。但我要报仇,却并不为此……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我的魂灵上是有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伤,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

宴之敖者所代表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承受痛苦与伤痕的整体,在共同的时代桎梏下,仇恨也是相通的,向残暴无度的国王的复仇,是纯粹“私我”亦是“无我”的反抗。

而那句“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是身处于黑暗却无力冲破黑暗的悲凉,憎恨的背面,是无以改变现实的愤怒与无奈。是以鲁迅才会从痛苦的反抗中发出近乎绝望的《呐喊》,他的作品是以黑色去搅动无尽的浓暗,就如 《影的告别》中所说——我将向黑暗里彷徨于无地。

黑色的宴之敖者,是鲁迅先生自身的一个投射,宴之敖者带着剑与头颅去向楚王复仇,就如鲁迅以笔为剑戟,挟着一个个血荐轩辕的反抗者的愤怒,写下撕破黑暗的檄文 。

02、眉间尺之死

《铸剑》虽是短篇小说,开头却不厌其烦地描写眉间尺与一只老鼠的对峙。

眉间尺夜间又被老鼠啮咬的声音吵闹,担心白天做工乏累的母亲被惊醒,他起身用芦柴将一只不慎落入水瓮的老鼠按到了水底,终究于心不忍又松了手,如此反复纠结了好久,最后还是将快溺亡的老鼠救出了水瓮,在老鼠翻身逃走时却慌乱地踩死了它。

眉间尺又可怜起这只老鼠来,心里很难受。他的情绪在憎恶和怜悯间起伏不定,老鼠每夜吵得他母子无法安睡,他灭鼠也是一场小小的复仇,犹豫再三的心软,反映出眉间尺本身良善又温和的性情。这也为他后边真正的复仇埋下了伏笔。

父亲那句“砍在大王的颈子上,给我报仇!”的遗言,将眉间尺推上了必然的复仇之路,母亲将刚满16岁的他推出去:“你从此要改变你的优柔的性情,用这剑报仇去!”

路上,他担心自己背上那透明的雄剑伤到别人,小心翼翼、宛转退避,因此被挤到围观的人群之外,错过了暗杀国王的时机,也暴露了自己。青涩的青春,青涩的复仇。

当黑色的宴之敖者,对失去复仇机会的他抛出希望时,这个善良到有些软弱的年轻人,却毫不犹豫地挥剑削下头颅:

眉间尺便举手向肩头抽取青色的剑,顺手从后项窝向前一削,头颅坠在地面的青苔上,一面将剑交给黑色人。

对陌生人果决的信任与勇敢的自我献祭,与自身性情的对比,表现出一种强烈的戏剧性的张弛,使他的死亡有了一份触目惊心又肃然起敬的悲壮,亦‬透露出‬眉间尺‬对于‬复仇的‬坚定‬与‬无畏‬。

当宴之敖者将眉间尺的头颅献给国王时,有细致的外貌描写,他的头是秀眉长眼,皓齿红唇,脸带笑容,漆黑的眼珠显得格外精采。多么的朝气蓬勃,却是在形容一颗死掉的头颅!青春与死亡以相悖的方式融合,如秽土中盛放的鲜花,那花就更为夺目分明,为眉间尺的献身注入强悍的复仇精神,读之动容。

想到鲁迅有篇杂文,谈到觉醒的人,“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从抗争的角度去看待眉间尺的复仇,他与宴之敖者仇恨的归处是一致的,都是在黑暗里不惜付出生命奋起抵抗的人,他们就如《过客》中,明知前方是坟墓依旧步履不停寻找希望的过客,注定是孤独的革命探索者。但也‬正如‬鲁迅‬所说‬:

“虽然明知道前路是坟而偏要走,就是反抗绝望,因为我以为绝望易反抗者难,比因希望而战斗更勇猛,更悲壮。”

两次“接吻”背后有何深意

《铸剑》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莽原》半月刊第二卷第八、九期(原标题为《眉间尺》)。在此之前,发生了众所周知的“女师大风潮”,时任女师大国文系小说史科兼任教员的鲁迅,一直积极介入其中。为反抗封建迫害,年轻的女学生刘和珍不幸遇害。鲁迅悲愤写下《记念刘和珍君》一文。

文中有这样一句: “我将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献于逝者的灵前。”

私以为是最能解读宴之敖者对于眉间尺的感情的。

像极了冷血看客的狼群

鲁迅的作品中不乏大量“看客”的形象,《铸剑》中亦然。伸长脖子蜂拥围观国王仪仗的民众、在眉间尺被街边少年殴打敲诈时起哄附和的闲人们、伺机一哄而上吃干舔尽眉间尺身躯的狼群、争先恐后涌向金鼎看三头争斗的后妃弄臣……

他们就如勒庞笔下的《乌合之众》,麻木冷漠、狭隘愚蠢,都是冷酷的“局外人”,无情的“鉴赏家”。

跪在地上伸头看暴君仪仗的人,事后荣耀无比,互相吹嘘谁俯伏的更低;眉间尺无意撞到那少年,担心背上的剑尖伤及他,这少年却想趁机打上几拳,索要“赔偿”;王后妃子、大臣宦官们,看到眉间尺在沸水中的头颅后,毫无怜悯,个个喜形于色,当作一场解闷的把戏……

国王当初找世上最好的剑工铸剑,是想以这利器杀敌卫国、安攘四方,最后却因为独自拥有的私心杀了铸造者,将利刃的锋芒指向自己的人民。因为国王的权欲,剑失去本身代表的正道,背离了美好的初衷。

《类林杂说》讲楚王得雌剑后,剑在匣中,常有悲鸣,因忆雄而发。

从剑的意象来看,黑色的宴之敖者,代表的是正道本身。在他砍下国王的头入鼎之前,随着鼎下炭火燃旺,他通身变成红黑,像极了剑在锻造的过程,他的魂灵上承受人我所加的伤,因而憎恶于自己。看到眉间尺的头不敌国王的头之后,利落斩头落鼎,一起攻之,这份毁灭的牺牲,是他对于正道坍塌的现实的绝望,不惜以死亡敲响的悲鸣。

有别于那些麻木不仁的看客,为了反抗复仇,年轻的眉间尺无畏地献出生命。“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剑与头颅,是信念与牺牲,斩落头颅递出利剑,完成了精神意向上的交接。这一刻宴之敖者不再是独行的先驱,他与眉间尺互相信任和理解,并与这位“同行者”产生了一种血肉相连的感情。

所以,他“对着那热的死掉的嘴唇,接吻两次”,一次为痛悼,一次为赞许。

从这个角度,尝试去关联《纪念刘和珍君》,就能理解《铸剑》所表达的深刻意义。

写在最后

五四时期,日本文学对新文化的影响较为深远。鲁迅作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先驱者,也是最早研究日本文学的一批学者。像芥川龙之介的经典作品《鼻子》、《罗生门》,都是鲁迅翻译的。

“取材古代的事实,注进新的生命去,便与现代人生出干系来”。从鲁迅的序译中,我们也看到了他对日本作家文学内核的理解与借鉴,这“新的生命”,便是解构传统,反思现实,重塑人性的深层世界。

小说的转折在最后,三个头颅无法辨认,王妃大臣们打着哈欠花了一整夜、用尽各种荒诞的方法去检测,还是无法确定哪个头是国王的,终于商议出一条非常“高明”的方案:三个头骨都和王的身体放在金棺里落葬。

一开始构建起来的复仇意志与严肃的反抗精神,顷刻于荒诞中被消解,所有的人都兴奋地观看这场“大出丧”,几个忠愤的人咽着泪,怕那两个大逆不道的逆贼的魂灵,此时也和王一同享受祭礼……

最后占据了画面的,依然是一群事不关己的看客,一切回到了最为深邃的哲学层面:复仇与被复仇者,存在过的意义又是什么?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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