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海录》：清朝中国水手眼里的西方世界

18世纪末，来自广东梅县的谢清高随商船出洋，但却不幸遭遇海难。如同鲁滨逊，他被1艘葡萄牙船只搭救而起，并留在船上成为水手。从此，有幸走遍世界各地，学习各地的语言文化和风土人情。最后，目不识丁、没有受过教育的他，以口授的方式整合出近代第一本睁眼看世界著作--《海录》。

他对西洋各国的认知大致准确，面对世界时不卑不亢的态度，似乎与今人有着几分相似。背后也有着华夷观念与世界的冲，甚至还有他对于母国未来命运的忧思。

葡萄牙--欧洲之行的起点

《海录》的知名度不高 恰恰是因为其成书年代较早

在《海录》的世界里，没有中日韩三国。谢清高口述的世界，大致分为南亚、东南亚和过了好望角后的大西洋两岸。这一认识非常颠覆传统，没有保守的中央之邦观念，对当时的清人来说非常罕见。

由于谢清高是被葡萄牙商船搭救，所以对于被称为“大西洋国”的葡萄牙描述最详细。其他列国的描述都是以葡萄牙为基础展开。这说明他能观察到当时欧洲各国差异中的共性，从整体上把握和中原文明体系截然不同的异域文化。

葡萄牙的军事建筑给谢清高以深刻影响

在葡萄牙的国门前，谢清高看到了相对而立的交错炮台，以及400-500门大炮和2000战士。由于葡萄牙殖民地遍布非洲、南美和东南亚等地，热带疾病可能会威胁国民的健康。为了避免流行病在国内的传播，在国人回国或者外国人入境前，都需要检查身上有没有疱疹。在确认身体健康之后才能放行。

作为是最早进行殖民扩张的欧陆国家，葡萄牙人身上有明显的十字军精神。很多传教士也纷纷扬帆出海，为水手们打气或者在异国传教。正因为如此，所以谢清高这样写道：在中国的皇室钦天监充当天文学家、在澳门充当基督教修道士的主要都是葡萄牙人。

天主教会及其修士 在葡萄牙社会很有地位

此外，作者在葡萄牙各地游历，用带有粤语口音的白话记录了埃武拉、阿尔维加、里斯本、英科布拉等城市的音译名字。根据观察，谢清高发现这个国家人崇尚白色，喜欢把建筑物也刷成白色，在明媚的地中海阳光下显得古典而纯粹。其国人也崇尚白色的肌肤，以白肤为高贵。

男子喜欢穿宽松但是袖口紧致的外套和裤子，军官和士兵带着圆筒帽，军官的肩上有葫芦形的金条。谢清高虽然不知道肩章这个词，但是他也指出，不同材质的金葫芦、银葫芦是用来区别军衔高低的。女子则喜欢穿上紧下宽的大摆裙，年轻的女子会半露胸部，富贵家族的女子会用黑丝绸的面纱掩面。与东方人穿布鞋的习惯不同，谢清高注意到欧洲人普遍喜欢穿皮鞋，这在看来是非常新奇的。

拿破仑战争前后的葡萄牙陆军士兵

基督教风俗也是谢清高的描写重点。他看到葡萄牙人每7天就会去教堂礼拜上帝，非常准时。僧侣和修女在国中地位崇高，一旦修士的家人犯罪，可以获得赦免或者减刑。这都体现了天主教势力在伊比利亚地区的巨大影响力。

接着，谢清高还提到了基督教对于男女婚嫁习俗的影响。由于宗教约束，从国王到平民都是一夫一妻制，不能纳妾或者重婚。而且和中国不同，男女之间可以同姓为婚，但亲兄弟之间不能继承妻子，亲兄弟的子女也不能通婚。与中国类似的是，葡萄牙人也很重视婚嫁。为了将女儿嫁给好夫家，父母就连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大婚仪式需要到教堂里由主教操持举办。如果男女已经私定终身，只要获得所在地区主教的祝福和认可，就连父母都不能拆散。如果妇女有私通等罪行，只需要到教堂里的小独间对神父做告解和忏悔，神父有义务为其保守秘密并为之讲基督教的教义。如果僧侣将这些事情大肆传播，就会被绞死。从教义的角度看，上帝是愿意重新给每个人一次机会的。这让生活在大宗族组织里，只认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中国人所不能理解。

位于大西洋彼岸的巴西驻军

此外，谢清高大致无误的描述了葡萄牙王国的贵族议会制度。每有大事则数人合议，差官不得自专，在殖民地则委任土官和土官共治。在民俗上，葡萄牙人锱铢必较，非常高功利。如果自己小家庭的家境贫困，即使兄长的家庭富庶，兄弟之间也会羞于互相来往。这体现了资本主义制度下的人情冷漠和人际隔阂。

由于 谢清高在欧洲逗留的时代正好是拿破仑战争时期，他提到了亚咩俚隔国（America的英译），也就是南美洲大陆。指出当地一度成为葡萄牙王室的避难所。他也知道葡萄牙王室放松了对巴西殖民地的管制，建立了银行、军校、图书馆等公共设施。这一细节证明了谢清高密切关注时局变化、留心重要新闻，比当时大多数中国人都眼界开阔。

拿破仑战争前后的葡萄牙 依然拥有诸多海外领地

西班牙--番银产出国

当时大部分人对西班牙的印象 源自进口银元

随后，谢清高观察了葡萄牙的邻国，被称为大吕宋的西班牙。吕宋本来是菲律宾地区的古国名称，当时属于西班牙人殖民，华人则因分不清楚西班牙人和菲律宾土人的区别，经常以为是一国。所以才有将菲律宾的宗主西班牙称为大吕宋。

在民风和信仰方面，西葡两国非常相似。但谢清高特别注明了一点，中国所用的番银大都是西班牙铸造的。这里的番银特指西班牙借助墨西哥、秘鲁等地区的优质银矿铸造货币。因图像清晰且成色好，币值比较有保证，所以在东方市场大量流通。

美洲是西班牙银元的原产地

这种银币不仅为中国提供了贵重金属，还还极大影响到了闽南民间习俗。由于部分番银上铸有欧洲君主头像，百姓认为这是神像，可以镇宅驱邪。所以至今还保留着的女子出嫁，嫁妆用的箱子四角要放置银元压箱底的习俗。有的人还用银元滚床，寓意招财进宝。更有人有的将银元焊成“八卦”“七连贯”银链给小孩佩戴，用来驱邪、祈福。直到今天，漳州话中钱读作镭，其实正是来自于西班牙语的货币单位瑞尔（Real）。而谢清高有幸搞懂了这些支撑家乡市场的银币来源，比同时代绝大多数中国人都活的明白。

谢清高还提到了弗朗机国，也就是法国。这个词最早是希腊人和阿拉伯人对十字军时代的西欧称呼，他们将法兰克人发音成弗朗机的发音，再被中国人记录下来。只不过这个词在明末变成了先来的葡萄牙人。但是现在谢清高正本清源，明确的指出了佛郎机国的位置就是法兰西。除了与其他欧洲各国共同的习俗之外，作者特别提到了法兰西国的钟表冠绝列国。

明清两朝 福建沿海都是吸纳银元的主要口岸

英美两国--发达的工商业贸易国家

拿破仑战争时期的欧洲地图

除了这些国家，作者还提到了荷兰、伊宣国（比利时）、盈兰尼是国（瑞士）、亚哩披华国（汉诺威）、祋古国（土耳其）、单鹰国（普鲁士）、双鹰国（奥地利）、绥亦咕国（瑞典）。但最值得一看的，还是他对于英吉利国（英格兰）以及咪哩坚国（美国）这2个工业化国家的描述。

谢清高精确地描述了英吉利的地理位置：一个孤悬于大海中的岛国，就在法兰西国的海对岸。人口虽然较少，但是因为殖民扩张的缘故而民多殷实。城市中的建筑物很高，有很多的骑楼。

谢清高对英国的评价非常不错

英格兰的国民性格强硬，民风开放，国中的女性社会工作者很多。但是她们和客人的私生子一旦出生也会受到法律保护，和当时清朝大量弃婴的情况截然相反。英格兰的民众富庶而且身体强健，军人身穿红色的戎装，地位很高。女子穿着长裙，以跳交际舞为时尚。

这个国家急功近利，崇尚贸易。在海中一旦发现有利可图之地，就会立马前去进行贸易，所以在世界上的很多地区都能看到英格兰商人的身影。这体现了当时正在以英格兰为主导的全球贸易体系。由于海军强大，所以这个国家只养了十几万的兵力，但是却让各个强权十分忌惮。为了保持对外作战的充足兵力，民15以上则供役于王，60以上始止。

谢清高同样对英军印象深刻

对于英格兰军队，谢清高曾经在加尔各答、孟买、马德拉斯远观过。认为英军五人为伍，二十人则为一队，号令严明，无敢退缩。但是谢清高却错误的认为，英军除了连环枪别无所长。事实证明，第一次鸦片战争中，英军的远程火力就给清军以重大伤亡，在清军能接触到对手之前就已经死伤无数。但因此就断定英军不善近战肉搏，无疑是理解过于片面。毕竟，英军一直到当代都是不怯于冲锋的强悍部队。

谢清高也对英国的首都伦敦印象不错，最感兴趣的是城市里输水管道系统。河水经过一套转动的轮子可以输入各地的锡制管道里，用水的人只需要用大管道将水引入各自的家中就可以了。不过这里的水是需要计价的，政府也从中获得了丰厚的税收收入。相比于清朝的各大城市，特别是缺乏活水供应系统、地下水污染比较严重的北京，水管的清洁用水十分方便卫生，想必令作者印象深刻。

繁华的伦敦让谢清高大开眼界

对于美利坚合众国，谢清高逗留的时间不长，因此不清楚北美是一个独立大陆，而是把北美当成了一个海岛来看待。但从英格兰出发航海半个月可到美国东海岸的记载还是非常靠谱。在对美国的由来问题上，谢清高的记载是美国最早是由英国分封，后来独立，所以语言和风俗大致与英格兰相同。由于刚刚独立不久，所以美国疆土集中在东海岸，被谢清高认为较小。

至于美国在第一次工业革命期间的科技成就--火轮船，作为水手的谢清高是羡慕不已。他说这种轮船不用人力，内外有很多的齿轮相互衔接，核心的动力来自于中间的“火盆”。船只受风雨和人力限制的情况大为降低，实在是非常精巧。

作为水手 谢清高也非常羡慕美国的火轮船

观念的碰撞

拿破仑时代前后 西方依然畏惧大清的体量优势

谢清高来到西方列国的时间在拿破仑战争期间。当时清朝还没有沦为半殖民地状态，多数西方人心目中的东方帝国略显负面，但是依旧是一个神秘可畏的东方大国。他也以落难的大国水手的身份被葡萄牙海船搭救，所以全程几乎没有受到严重的歧视或虐待。

此外，由于没有受到传统儒家教育的思想，谢清高的大脑里没有特别强烈的先入为主观念。从而能以比较客观的态度，看到西方各国的文化优势。这种不以中国或西方列强为中心的态度，与今人推崇的观念更加接近，不像他的同辈人那样闭塞狭隘。

谢清高也片面的将美国理解为海对岸的小国

当然，谢清高受困于他所在的时代，也存在着“用夏释夷”和“朝贡思维”倾向。比如在谈到天主教时，将天主教的主教、教士、修女，强行对应为中国的住持、和尚、尼姑。在谈到美国由来时，谢清高一味用分封加以解释。殊不知东海岸13洲中既有英王室的总督领地，也有契约殖民地和公司殖民地这种形式存在，并不完全符合中国人理解的分封的定义。

在谈论西方人的见面礼时，他惊讶于西方人见到长官时是吻手加单膝下跪，然后站起来说话。这和中国人跪着向官员和天子回话截然不同。对于父女、母子见面时相拥而吻面的见面礼，谢清高顿时想到了男女授受不清。对于英国贵族女子的交际舞，谢清高心理顿时想到了中国娴静的大家闺秀，隐隐之中对英国贵族女子充满了指责。

西方的两性正常交流 在清朝人看来非常不可接受

在谢清高结束了大半生的漂泊后，回到岭南的澳门定居。在这片半中半西、华夷夹杂的城市，离他的家乡很近，但又有西方文化氛围，他用自己的积蓄和一个葡萄牙人包下单间商铺开店。后来谢清高不幸失明，失去了劳动能力，只能凭借着早年学习的各国语言给列国商人做翻译。但是他非常希望能将自己的所见所闻转化为书面语言记录下来，而不是随着自己入土而无人铭记。

幸好在1820年，他的同乡杨炳南遇到了这个命途多舛的老水手。发现他虽然目不识丁，但是大脑敏捷，见多识广，接受和学习能力很强。此外谢清高语言朴实可信，没有花里胡哨的添油加醋。杨炳南意识到了谢清高见闻的价值，于是他以听口述的方式将谢的见闻整理成书。但还没有来得及找对方校对稿件，谢清高就在孤苦中去世。

晚年的谢清高选择在澳门过完余生

《海录》的价值和意义

18世纪的大清鸦片吸食者

如果结合时代来看，其实谢清高的内容很有先见之明。他见证了欧洲势力在东南亚的殖民扩张。如在苏门答腊的三佛齐，当地人畏英格兰人、荷兰人如虎，而不知尊大清。但谢清高也知道，这里曾经是明朝的朝贡国。

在英国殖民地明哑喇（孟加拉），谢清高看到改变未来清朝命运的物产--鸦片。在印度的孟买、加尔各答等地，他亲眼目睹了鸦片从货源地被贩卖到广东的环节，他还记载了当地人是如何割开罂粟、收集汁液制作鸦片。甚至忧心忡忡地表示：迩年以来，闽粤亦有传种者，其流毒未知何所底止也。

谢清高死后20年 鸦片战争爆发

谢清高去世约20年后，鸦片战争正式爆发。在战争前夕，通过翻译西方人的著作，林则徐才逐渐得知西方文明的进步程度。在嘉庆二十五年刊印的《海录》，更是林则徐的案头必备之书，是他早期了解西方文明的参考消息。他在1839年上奏的奏折里就表示：《海录》所载外国事颇为精审，并在奏折中引用了书中的信息。

一个体制外的文盲整理的口述报告，却在关键时刻发挥了巨大作用，足见传统儒家精英和世界之间的距离。巨大反差的背后，是日益保守的时代氛围。清朝严厉禁止出洋贸易，漂泊异乡、逾期不能归国的漂流华人命运极为悲惨，能留下著述的凤毛麟角。一般人就算有机会长期游历，也为了避免麻烦而不敢留下记录。正统派儒家对留西方人或海客的冒险事业之记载，认为浪费笔墨、大为不屑。

监督销毁走私鸦片的林则徐

尽管如此，目不识丁的谢清高还是对世界有着相当认知。说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其实并不缺乏正确认识世界的能力。但总是受制于具体背景，产生巨大的信息不对等，形成与世界主流都格格不入的独立思考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