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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纪行》:中亚世界与丝绸之路的最后呐喊

原标题:《中国纪行》:中亚世界与丝绸之路的最后呐喊

公元1515年,商人出生的阿里-阿克巴尔来到了奥斯曼帝国都城--君士坦丁堡。他此行的最大目的却不是贸易,而是要完成让他在后世留名的著作《中国纪行》。这部几经波折才进献给奥斯曼苏丹的东方学手册,成为了后人窥探中世纪晚期-近代早期东亚历史风貌的稀有参考。

但此书并没有引起奥斯曼帝国的重视,更没有让历史的进程发生任何扭转。阿克巴尔著书立作的最大愿景自然也不可能实现。他本希望借助当时最强大的穆斯林帝国,来帮助振兴家乡经济。可终究不可避免的坐视中亚世界的持久性衰退。

最不出名的东方学作品

今天所能见到的《中国纪行》大部分是20世纪学者的成果

相比历史上很多有名的东方学作品,阿里-阿克巴尔的《中国纪行》实在太过默默无闻。在欧洲人渴望理解科摩林角以东情况的时代,该书都没有出现过完整的欧洲译本。甚至到了20世纪中期,才有中欧两地的学者去尝试进行缓慢的翻译。等到全书开始为爱好者们所认知,已经是冷战末期的事情了。

尽管年代更迭会对于一个地区的记录产生更新要求,但在社会经济都发展较慢的古代,完全可能存在孙子辈使用爷爷辈时代的报告,作为自己理解异域的参考资料。在阿里-阿克巴尔开始著书之前,欧洲人已经对《马可波罗游记》耳熟能详,穆斯林世界也对伊本-白图泰的《游记》有了大量解读。加上数本天主教传教士与穆斯林旅行家的同类型名著,已经让潜在读者的书架趋于饱和。如果新作品没有太多出彩的进步,或在地理信息上有更具价值的信息,就自然无法大量传播。

马可波罗的故事足以将《中国纪行》压在身下

显然,《中国纪行》在这方面存在严重欠缺。全书的起点就是更靠东方的河中地区,直接省略了布哈拉等中亚大城通向西方世界的道路。旅行的过程也近乎“走马观花”般的简洁,除了提到诸如克什米尔、于阗和蒙兀儿斯坦之类的大地区名称外,没有其他细致的路程标注。对于处在明朝治下的东亚内陆交通,同样被写的模棱两可,不具多少实操价值。所以,任何想要通过传统丝绸之路去往东方的人士,都不会选择此书作为旅行手册。

在阿里-阿克巴尔书写《中国纪行》前不到一个世纪,同样简略的手册还有帖木儿帝国使臣写下的《沙哈鲁遣使中国记》。但靠着作者盖耶速丁-纳哈昔的知名画家声望,多少比只是芸芸众生的阿克巴尔要有权威性。

在阿克巴尔之前 旧丝绸之路的故事已经被反复讲述

反观看上去成书匆匆的《中国纪行》,连年代最近的三位明朝皇帝称号都会搞混,似乎有大量的复制黏贴嫌疑。这又进一步让人怀疑他是否真的去过书中所写的地方。毕竟,如果马可波罗将笔下的大汗写成宋朝皇帝,纳哈昔将明朝皇帝写成蒙古大汗,一样会在可信度方面大打折扣。

最后,《中国纪行》的潜在市场也已经发生了严重萎缩。1516年的世界,已经不是东西方流动性缓慢的中世纪。葡萄牙国王的船队和奥斯曼苏丹的志愿军都已经成功的到达东方。他们通过在印度洋和南洋地区的活动,对整个世界的财富转移有着更加直观的认识。阿克巴尔精心炮制的作品,在问世之前就已经显得落伍了。

在印度洋厮杀的葡萄牙与奥斯曼海军

苦涩的真实诉求

一场16世纪的布哈拉贵族宴会

尽管内容滞后,还有抄袭作假之嫌,阿里-阿克巴尔却是有充分的动机来请求苏丹阅读他的《中国纪行》。因为他需要通过各种浮夸手法,勾起穆斯林世界最强帝国拥有者的兴趣。这其中既有经济因素,也有基于宗教信仰的地缘政治成分。

后世学者通过对阿克巴尔的名字与波斯语写作习惯研究,认为他极有可能来自传统的波斯文化地区。但他跑到君士坦丁堡请愿的行为本身,说明了宗教信仰属于逊尼派穆斯林,而非当时波斯本土所尊奉的什叶派。结合以上两点,你就不难将他的故乡锁定在诸如撒马尔罕与布哈拉之类的河中城市周围。

阿克巴尔有着波斯化的名字 却不是什叶派信徒

早在伊斯兰兴起之前的时代,河中的诸多城邦就是波斯文化的主要参与者。但他们的乡土情节与地区利益,又迫使自己无法委身于伊朗本土的波斯化帝国之内。因此,吸引含有吐火罗系的白匈奴或更加疏远一些的突厥人,就成为了他们不断追求自保的重要手段。

伊斯兰化的大趋势出现后,河中地区在10-12世纪又再次摆脱了伊朗大帝国的统治。当地的商人和武士阶层,高举波斯文化来引入更多突厥军事移民,并用丝绸之路的繁荣为这种二元联合买单。虽然期间被蒙古入侵的强势风暴所打断,但河中与伊朗本土的矛盾格局已经彻底定下。

经历了可怕的蒙古入侵 河中还是顽强的进行了复兴

到了阿克巴尔生活的年代,尊奉什叶派的萨法维王朝问鼎伊朗,对坚守逊尼派的河中造成了新一轮巨大威胁。当地人顺着以上历史文化轨迹,可以接受北方的乌兹比克骑兵,也能在容忍费尔干纳的巴布尔军阀。但对于伊斯迈尔一世的新波斯帝国,却有着十万分的厌恶和抵触。所以,求助逊尼派世界的最强者,也是同样浸染突厥化影响的奥斯曼帝国,就是河中精英们的不二之选。

奥斯曼帝国也因为东部边境问题,同萨法维波斯存在不可调和的天然矛盾。双方在1514年爆发了规模浩大的战争。最终是拥有大量欧式武器的奥斯曼大军,在波斯都城外的决战中获胜。不仅靠近阿塞拜疆山区的大不里士,连两河流域和巴格达都落入君士坦丁堡方面的掌控。

东征的奥斯曼军队大破萨法维波斯人

阿克巴尔在隔年抵达君堡,无疑是了解到战争的情况,希望游说当时的苏丹塞利姆一世继续东进。而在这个阶段,塞利姆也的确准备继续向东进军,一举消灭萨法维波斯。

但阿克巴尔的愿景还不仅于此。他无疑希望奥斯曼人直接建立一个可以联通到东亚的新帝国体系,既为自己家乡解决安全问题,也要在经济上挽救垂死的丝绸之路贸易。

阿克巴尔还希望借助奥斯曼的实力复兴家乡经济

理想与现实

包括布哈拉在内的河中城市 都非常依赖丝绸之路贸易

作为典型的河中商人,阿里-阿克巴尔与他的家乡城市都仰仗东西方贸易货运的繁荣。他的先祖们从古典时代便以此为生,并在经手了历次浩劫后,还能奇迹般的恢复繁荣。但如果丝绸之路本身也趋于没落,那么河中没有战乱也会步入衰微。

但很不幸的是,1515年的世界已经注定不属于河中与丝绸之路。自从帖木儿家族的帝国在几十年前分奔离析,混乱的地区就再也没有强势力量出来维持商路的绝对通畅。大小军阀们以城市或牧场为核心,彼此间不断上演山间火拼。任何周边地区的势力,也都能在时机合适的情况下强势介入。但他们又都不能阻止伊朗本土的什叶派东侵。很多地方就这样在几年内要换上几波占领着。频繁的战争也让地区经济无法得到充分的复原时间。

正在与蒙兀儿骑兵协同作战的布哈拉民兵

在这种因素作用下,东西方两头的商人纷纷对丝绸之路是避而远之。他们可以选择走印度洋沿岸的海上航线,或多或少的避开陆地战场。即使目的地位于东亚内陆地区,也至少能回避一半的陆上行程。因此蒙受损失最大的,无疑就是养育了阿克巴尔这类商贾的河中贸易城市。他们将在各种占领军抵达后,越来越无力支付保护费,也开始饱受生活必需品的短缺之苦。不少城市人口开始流失,造成整个手工产业链的消亡,进一步逼迫城市祈求转手贸易。

当然,只要穆斯林世界的旧秩序还没有崩塌,守着一亩三分地的河中就还有继续生存的希望。但作为贸易天秤两头的重要砝码,西方的葡萄牙人和东方的明朝一起,又给予了中亚世界以又一次重击。前者不仅规避陆上丝绸之路,甚至连可以惠及河中的印度河航道都进行封锁。后者则在尽最大程度的将贸易控制在最低层次,以便维持自己的纯农本立国思维。

衰退的河中 越来越依赖减少中的贸易量

因此,作为还具有一些世界眼光的国际商人,阿克巴尔将全部希望寄托在奥斯曼土耳其人身上。如同2000年来的祖辈那样,他可以通过尚存的贸易网络来获得世界各地的重要信息。他不仅清楚奥斯曼军队在两河流域的获胜,也一定听闻过前任苏丹的志愿军在印度屡战屡败。在这个重要关口,进行一次带有导向性的主攻,就可以将土耳其人引入河中世界。后者在数年前还与控制本土的乌兹别克军阀昔班尼交好,没有道理不继续下去。

当我们在数百年后重读《中国纪行》,会发现很多极不符合历史原貌的部分。阿克巴尔不断在著作中拔高东方的明朝,将之歌颂为异常富裕的国度,并顺带吹嘘中亚商人可以在明朝境内获得的高杠杆收益。为了捕获远在君士坦丁堡的苏丹芳心,不惜捏造明朝皇帝也皈依伊斯兰的洗脑故事。甚至还通过对明朝军事力量的吹嘘,暗示土耳其可以在东方寻觅到一个联手夹击什叶派势力范围的可靠盟友。

封锁印度港口的葡萄牙人也堵住了河中的南方贸易

愿望落空

阿克巴尔希望用奥斯曼人恢复家乡的往日辉煌

倘若阿里-阿克巴尔的愿望成真,那么奥斯曼苏丹将率军完成对波斯的雷霆一击。接着,又因为地域太远而不得不扶持河中城市,让其成为类似北方克里米亚汗国的藩属。

那些阿克巴尔在君堡经常见到的意大利商人,将从金角湾渡海到安纳托利亚同自己家乡来的商队完成贸易。这样,丝绸之路的旧辉煌将得以延续,布哈拉这样的城市将地位回升。当然,阿克巴尔的钱袋子与名声也会水涨船高......

如果愿望成真 阿克巴尔的家乡会再次成为世界的中转站

只是历史和阿克巴尔开了一个大玩笑,让他那充满理想主义的计划彻底泡汤。苏丹塞利姆一世原定在1517年领兵越过底格里斯河东征,却在半途中收到了南方来的警告信。一直手握逊尼派哈里发的马穆鲁克人,因不愿意看到奥斯曼做大而决心保护什叶派波斯。一不做二休的奥斯曼军队,在这一年立刻杀入了叙利亚。到1518年结束,彻底占领了整个西亚与埃及。苏丹本人在这个过程中都忙的不可开交,根本顾不得理会一个无名外籍商人的煌煌巨著。

接着,红海的贸易路线便对奥斯曼帝国开放。君士坦丁堡的当局决定继续之前的东方战略,派出舰队争夺印度洋的归属权。作为配套措施,原本给予河中乌兹比克势力的援助大头,转到了南方的另一位军阀巴布尔头上。后者将在数年后入主印度,建立著名的莫卧儿帝国,却基本上断绝了杀回河中的理想。

塞利姆苏丹到死都没兴趣看过阿克巴尔的著作

于是,直到塞利姆一世在1520年病死,阿克巴尔的《中国纪行》都没有被传递上去。第二年,他书中那位信奉伊斯兰的明朝正德皇帝,也突然驾鹤西去。《中国纪行》的时效性再受打击。新继位的嘉靖皇帝开始执行明朝历史上最封闭的对外政策,葡萄牙人也继续在海上无法无天。河中城市也就跟着局势进一步败落下去。至于可恶的波斯帝国,也利用一系列变故获得了喘息之际。

阿里-阿克巴尔也没有放弃最后的希望。他在塞利姆苏丹去世的那年,公开发表了自己的著作。然而这本四处摘抄而成的新书,很快就石沉大海,没有激起一丝波澜。纵然他在开篇加入了歌颂新苏丹苏莱曼一世的诗歌,也骗不了精明的奥斯曼宫廷。苏莱曼在继位后,首先将目光投向了对帝国更加重要的西方。因为那里才是奥斯曼财富与科技实力的真正源头。他的确有在后来重开东方的战事,却已无力摧毁什叶派的世界了。

苏莱曼一世派往印度洋的奥斯曼舰队

一直到阿克巴尔死后许久的1582年,《中国纪行》才从波斯语被翻译为老奥斯曼土耳其语,此时连开篇就歌颂一番的苏莱曼苏丹也已故去。在位的穆拉特三世有对西面的基督教世界开战,也有企图向东染指波斯帝国,甚至筹划过远征美洲新大陆。至于阿克巴尔当年想灌输给奥斯曼当局的伟大理想,早已失去了任何吸引力。《中国纪行》一书本身,也要等到近代的学者再发现,才获得真正曝光在全世界面前的机会。

当然,只要奥斯曼帝国的精神仍在,中亚世界的阿克巴尔们就会继续涌现。丝绸之路的古老吸引力也会继续随时代变迁而发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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