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一生最美丽的约会
有个习惯,每次买了本书后,我都喜欢在扉页写上日期以及购书之城;而在品读后,同样要写上日期,并且一般会应时应景或结合当时的心境信笔涂上几行字。
比如,我现在随手抓过一本唐德刚的《晚清七十年》,就发现扉页上写着“19年11月21日于湖南大学”,而在书尾则写着“百年望海潮,千秋忧河山”这样的话。在钱理群的《周作人传》扉页上写着“1995年6月购于常德”,书末写道:“1995年6月29日读毕;2001年11月14日又读一遍,盖棺亦无法定论,无话可说,不胜悲凉。”在王晓明著《无法直面的——鲁迅传》首页是这么写的:“2005年10月,相逢一醉是前缘,飘然何处风雨散,奈何?奈何?”而在书末则涂写了苏东坡的一句词:“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
1994年到1996年,也许是我人生中的最低谷,远远低于水平线。我就像一个深深地蛰伏于水中暗流的人,又像个被巨大的宿命的阴影笼罩的人,自弃,几近窒息。
那时候,对我来说,最大的困境并不是我的失败,也不是我的落拓,而是一种几乎命定般的放弃。而每次放弃后却又不得不独自品尝其苦果。我被那种一次次重复的放弃折磨得锐气全无。我不知道路在何方,也不知道从哪里寻找的寄托。
那时候,只有品读是我最好的伴侣。读了很多小说,包括《复活》、《马丁·伊登》、《简·爱》、《包法利夫人》、《飘》、等,读更多的是“诗性思想家”的作品,比如爱默生、梭罗、赫舍尔、克尔凯郭尔、雅斯贝尔斯、加缪、尼采、舍斯托夫等人的著作,心性上自然地向“人类困境中的审美精神”(刘小枫主编之书名)倾斜。在那些的日子里,它们是我不忍舍弃的精神家园。那些与困守一隅的我一样孤独,也许与我一样期待着被发现和理解。
2005年冬天,当我又一次宿命般地放弃了自己的目标后,心境无比苦涩。我走到阳光下,看到的也全是阴影。我感觉自己支离破碎,未经沧桑却心态苍老。然后我很庆幸读到了弗罗姆《爱的艺术》,也读到了蒂利希《存在的勇气》,我终于理解了勇气是“承担焦虑的能力”,并且“敢于绝望”恰恰是大勇的表现;我终于明白了一个真正强大的人,是一个能够给予的人、能够承担诺言的人,因此也才是一个懂得爱的人。这一年的,我的家乡下着很大的,我读着书,反思着自己,感受到一种少有的哲学的安慰。那些夜晚,美丽的雪花飘落在家乡屋顶上,寂静无声,那些打动我的、词语、渐渐沉淀在心灵深处,化为一份智慧、一缕心香、一种气质。那个冬天,我变成了另外一个“我”……
我的生命就这样消融在书页之间,每次当我面对那些曾经在夜灯下、在被窝里、在火车上、在一次次临睡前亲近过的书时,总会生出一种别样的温情,我感觉那些日子就在眼前,包括当时的环境、气候、心境,当年那些执着、困惑尽在书中,打开它们,一切尽皆呈现。
我很迷恋这种享受,那些深夜灯光下的夜读,那些暂离喧嚣的独处,那些相拥文字的漫舞,那些想象力的游牧。毕竟那一段韶光,和着许多血与泪的体验,和着时期的无数冲动与梦想,都留驻在书中。
我曾经问过自己:这样的在多大程度上安慰着我、拯救了我,又在多大程度上困缚着我、囚禁了我?如果我不是一个喜欢读书的人,我的人生未必不会有更多的亮。但是这也只不过想想而已。我知道人生中总有各种因缘促成自己必定会倾向于某种存在方式。我的生命已无法与品读分离。
是的,我记得所有经历过的苦涩岁月,那些书见证了我内心的骚乱和绝望。我记得无数个美丽的黄昏和宁静的夜晚,品读成为我一生中美丽的约会。岁月如流,同样我记得,那片夹在二十多岁人生读本里的杉叶,就像青春已经泛黄,激情却仍然保持着火红的底色。我记得每一位有幸对晤的著者,他们生动的思想,文字被唤醒的瞬间,以及我如同雕刻在肢体的痕迹。我记得那个曾深深爱过的人,我记得那年冬天纷飞的大雪……
品读,就是我的时光刻刀,岁月之刃。“我”之成为“我”,它们也参与了赋形,实现着构造。从某种意义上说,书页之间留下的痕迹,不止是我的脚印,它们本身就是“我”的一部分。所以我珍惜它们,如同珍惜我自己。
品读,将是我一生最美丽的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