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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是兄弟

  

  一
  
  总有些让我记住的事情。
  感谢秋风冥冥中把并不遥远的那句话传来:一个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我愧对秋风从幼年到成年一如既往的追随,我知道自己至今也没有达到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要求。申少廷做到了,尽管他是个只字不识的农民。
  其实申少廷一辈子只是在做一件好事:给别人当儿子。他这样做缘于对一个结拜兄弟的承诺。这也是我在纷繁的今天常常记起他的主要原因。
  
  二
  
  东扼山东,南抵河南,大名自汉唐以来就是冀南重镇,北宋时大名府更是大名鼎鼎,作为陪都,号称北京,与首都东京汴梁遥遥相对。
  历史的脚步在这里长的驻足徘徊,留下了丰厚的人文资源,这里是王莽、柳开、潘阆等等众多名人的故乡;那个唱《小城》的邓丽君也祖籍大名;重耳、刘秀、李白、狄仁杰、寇准、欧阳修、黄庭坚等等众多名人都曾在这里留下足迹。一百二十回的《水浒全传》中,从六十一回到六十七回都与大名府有关。能以七章篇幅出现于《水浒全传》,不是施耐庵罗贯中对大名府的格外垂青,而是因为一个人,这人就是日后坐上了水泊梁山第二把交椅的玉麒麟卢俊义。
  卢俊义本是大名府的一方名流,家境殷实,当初并无心思落草为寇,只因宋江觉得此人对梁山好汉们有用处,军师吴用便设计把卢俊义逼上了梁山。
  卢俊义与梁山一百零七个好汉结为兄弟实属无奈之举。而卢俊义的老乡申少廷在一千多年后自愿奔赴他乡给别人当儿子,用身家性命诠释出了比卢俊义更精彩浓重的兄弟情义。
  
  三
  
  是一九八九年那场并不凉爽的秋风让我结识了申少廷。那时,地区新闻媒体在全区搞了一个“金秋纪行”采访活动。当我赶到大名县已是农历八月十四,县里人忙于中秋节,我一个人被晾在空荡荡的招待所里,连一点线索也没有,空手而归又于心不甘。焦急中,县委宣传部报道科的老黄给我提供了一个他道听途说得来的线索,这就是申少廷。
  四十里沙滩路,自行车和我一样艰辛吃力,我们时走时骑,边行边打听村庄的具体位置。秋阳肆虐,汗流浃背,新闻前辈们“脚板子底下出新闻”的至理名言鼓舞着我。
  与我的想象大相径庭,低矮精瘦的申少廷是一个貌不惊人的普通庄稼汉,脸与黄土一般,赤露的上身条条肋骨棱角分明地排列在胸腔两侧,极吝啬地支撑着他单薄的身躯。
  七十岁的申少廷和九十五岁的老惊讶不安地打量着我和老黄这两个不速之客。
  
  四
  
  并不健谈的申少廷常有些局促不安地避开我追问的眼睛,不时张望着门外的天空,似乎借此打捞久远的往事。在申少廷面前,我是绝对的晚辈后生,尽管我对那场战争没有直接的体验,可我从小就从课本上知道了日本鬼子侵略中国的血腥事实,也知道日本是我们中国一衣带水的兄弟邻邦,我曾无数次在乡村露天电影前加演的新闻简报上,看到那些和我们一样肤色的日本人对中国人的客气备至。那时我就猜,这些彬彬有礼的日本人中可能就有当年曾用枪炮在中国搞“东亚共荣”的鬼子兵。干戈和玉帛是历史的两个轮子,血迹和笑容是政治的不同包装,洗干血迹,面容一变,兵戎相见的手相握,是政治家们惯用的手段。
  从这片土地走向战场的申少廷,拖着残腿又回到这片土地,那时他叫宁少廷,他的老家也不是现在的程望埔村,而是三十里外的娘娘庙村。老太的亲生儿子叫申文保。是日本鬼子的炮火让宁少廷和申文保两个年轻人手中的锄把换成了钢抢,他们的身份也由地地道道的农民变成了八路军战士。
  宁少廷的家庭条件好些,父母双全,弟兄三人,他居中间。而申文保是家中的独生子,奶奶饿死,爹被日本人打死,可国难当头,身为村妇救会主任的母亲和识大局的爷爷义无反顾地把申文保这个独苗送到了战场。
  拼刺刀、炸炮楼、杀鬼子,申文保和宁少廷二人机智勇敢,多次立功,双双入党,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五
  
  上阵亲兄弟,打仗父子兵。血缘是纽带,也是力量,没有血缘关系的往往利用血缘的形式来达到血缘的目的。自古至今,中国的政客们大都深谙此道,金兰结拜中潜伏着政治结盟和权利交易。在这方面蒋介石先生当属翘楚。
  申文保和宁少廷也是拜把子兄弟,可二人没有势利的交易,只有生死相约。见多了流血牺牲的残酷,二人都担心,一旦为国尽忠,就失去了为父母尽孝的机会。于是,在一个月黑天高的夜晚,二人撮起一个土堆权当香炉,插上几根草杆象征袅袅香火,面对面虔诚跪拜。没有隆重的仪式,没有金兰谱牒,只有天上隐约寒星见证着两个人的誓言:如果两个人中有一个牺牲,活着的一个就一定要代替对方给家中老人养老送终。
  不幸果然降临,在一场恶战申文保成了烈士,宁少廷成了残废军人。
  申文保追悼会后,忧戚满面的宁少廷跪在了烈士母亲面前:文保不在了,我就是你的儿子,你就是俺的亲娘。文保娘一脸,扶起了宁少廷,又一脸茫然地打量着宁少廷。她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孩子,可人家毕竟姓宁,他摇摇头,说:孩子我挺得住,你快回娘娘庙吧,爹娘惦记你呢。倔强的宁少廷临走又磕了一个头,说:我一定回来。
  宁少廷把自己的打算说给了家人,爹当时就气白了脸:出门给人家当儿子,咱丢不起这个人。娘流了眼泪:咱家又不是过不去,你不能走那一步。哥哥弟弟拍着胸脯向他保证:你腿残了,家里的重活不用你干,盖了房子先给你成家。邻居们说:程望埔沙多地少,条件比咱这儿差得多。
  宁少廷给爹娘解释:我走了咱家还有俺哥俺弟哩,那边我不去,这一家子就完了。家人还是不同意,爹娘求兄弟劝,说一千道一万,宁少廷干脆就一句话:我跟申文保是磕过头的生死弟兄,不能说话不算数。
  爹娘终究没有拗过宁少廷,可爹娘又不想亏待这个有情有义的二儿子,就把家产一分为三,哥仨每人一份。爹娘是为少廷留后路,一旦在那边呆不住,回来照样能过日子。可宁少廷自己断了自己的后路,变卖了属于自己的那份带不走的家产,只留下一头黄牛和一辆独轮车在亲人们依依不舍的泪光中,离开了生他养他的娘娘庙村。
  从此,宁少廷成了申少廷。
  
  六
  
  县志对大名县是这样描述的:其地固自重要,其人亦任侠好义,有燕赵遗风。申少廷接过了申文保的那份责任,也接过了申文保的那份磨难。
  本该丰饶的,申家却徒有四壁,旮旮旯旯总起来也没有申少廷的一头牛值钱。申少廷默默肩负起了一个儿子的责任,靠一身气力和黄牛独轮车的相助,翻盖了透风露雨的土屋,垒起了院墙,使颓败的家有了人气。第二年八十一岁的爷爷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申少廷用自己带来的钱打发老人入了土。
  苏联老大哥逼着天灾人祸的中国这个小弟弟还债的那些年月,每人每天一两粮食,申少廷吃菜叶树叶,十天半月不进一点面食,省下粮食给娘吃。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栽倒在院门外,娘才知道儿子以前对自己说“我在外边吃饱了”的话是哄她的。
  家穷腿残,申少廷三十九岁才成家,只过了三年妻子就病逝了。他也是性情中人,深深怀恋这份来之不易的夫妻情缘,可又不敢让悲伤浮上脸,怕娘。夜深人静时,他就到村外文保的坟上失声痛哭。娘是疼他的,见儿子夜深不归,怕有三长两短,就着了慌。听到娘那凄凉的呼唤,申少廷起身就往家跑,到村边水坑洗洗脸,怕娘看见泪痕。
  老家的哥哥弟弟几次劝他回娘娘庙村再成一个家,申少廷都拒绝了:我走了谁伺候老人?他知道自己再成家有困难,干脆就断了这个念头,把心思都集中在老人和收养的儿子身上。
  
  七
  
  秋风扫落叶,四海皆兄弟,伟人的胸怀让我知道了在遥远的阿尔巴尼亚咱中国还有一帮子蓝眼睛大鼻子的兄弟,“北京—地拉那”是我小学时代出现频率很高的名词。那时调皮的我富于联想,把“霍查”说成“谷茬”,“谢胡”说成“水壶”,被同学告发,我的后脑勺重重挨了一巴掌。老师说,霍查和谢胡都是毛主席的好兄弟,你年岁小,要是大人早打成现行反革命了。我很后怕。不过后来,这两个毛主席的阿尔巴尼亚好兄弟,不仅跟中国闹翻了,他们自己也翻了脸,谢胡让霍查打了下去。这情形与中国“文革”打倒刘少奇又何其相似。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朋友,多年后知道了一个外国人的,我茅塞顿开。
  “勒紧腰带”是那个年代的政治动员,也是经济写照。先勒紧腰带还苏联老大哥的债,又勒紧腰带支援阿尔巴尼亚越南等异国兄弟。那时我的感觉是,这些外国兄弟脾气太差,稍一不满意就翻脸。那时,申少廷的腰带勒的更紧,不过作为一介百姓他在替一个异姓兄弟尽孝。
  小车不倒尽管推,吱吱呀呀的独轮车最知申少廷的心。肝病折磨得母亲浑身浮肿,别人文攻武卫忙着造反,申少廷心急火燎地忙着给母亲治病。他不会骑自行车,独轮车就不辞劳苦地帮申少廷带着母亲四处求医。一位本来已经停业的老中医,在申少廷感动下,破例收下了这个病人。七天一趟,来回五十里路步行,整整一年从未间断。雨天,申少廷并不宽厚的脊背就自然而然代替了独轮车的辛苦。而他那条残腿时常肿胀得脱不下鞋子,手掌也时常皲裂流血,他从未声张。
  夏天给母亲支起蚊帐,冬天给母亲烧热炕头。母亲多病,申少廷为母亲准备的棺木寿衣硬是三十年没有派上用场。一九八八年夏天,拴在院子里那头懵懂的骡子踢伤了母亲的脸,她血流满面,昏迷不醒,送到医院缝了七针,村里人都认为这次申少廷为老母亲准备的棺木寿衣该能用上了。可在申少廷精心照料下,老母亲又一次脱离险境,出院回家后活动自如,每天还能编一丈多长的草辫。
  在申少廷家,我看见挨着炕边用几摞砖支着一块床板,申少廷说这是他的睡铺,这样挨着炕照顾母亲方便。我摸着那硬硬的床板,看着眼前年已七旬的干瘦的申少廷,我的眼有些湿润。
  说到儿子,申少廷母亲干涩的眼窝溢出泪花,颤颤巍巍地说:要不是儿子孝顺,我咋能活到这会儿。申少廷忙给母亲擦去泪水,对娘说:别这样,这样伤身子。
  
  八
  
  阶级弟兄是阶级的产物,利益同向时,阶级弟兄是揭竿而起的共鸣点和特殊的人性通行证。利益相左,阶级是随时可以摘下的面具,弟兄成了矛盾的对立面,帝王将相的兄弟阋墙,平民百姓的互相残杀,自古至今,一幕幕动人心魄。亲不亲,阶级分,这种政治血缘是样板戏的主题,一家三代可以没有血缘相承,却不能没有阶级属性的组合。而申少廷一家三代,没有政治性的克隆,更没有血缘的承袭:母亲、申少廷和他的养子。
  外来汉,受气蛋,可申少廷在程望埔村却没有受过别人的欺负,村里谁家有事他都默默相助,他用善良和仁义溶化着村人的心。申少廷当队长二十多年,还兼饲养员,干两份活儿却拿一份工分,这两份差使都有机会填补家里的粮缸,可他家和别人一样也时常揭不开锅。他以轻松舒缓的口气对我说:大伙儿相信我,我不能对不起大家,做人得讲良心。他的话至今让我感动,因为在市场经济的今天许多人把良心当成了商品。而申少廷却用良知把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三代人扭结在了一起,父慈子孝,其乐融融。
  低矮简陋的房屋,贫瘠的沙滩地,拮据的生活,这就是申少廷的处境。采访结束时,憨厚的申少廷从炕席下拿出一把给母亲治病的药费条子,问我能不能找公家部门给报销,他说大概有五百元。我也犹豫,我清楚,这对于那些权贵或大款们来说,五百元有时连吃一顿饭都不够,可我是无权无势的普通记者。我让他老人家失望了,想起此事,我常感到愧疚。
  
  九
  
  大名县东南方向还有一处历史遗迹:马陵道。战国时曾经情同手足的孙膑和庞涓,最终在这里以一场你死我活的决战了结了兄弟之间的恩怨。庞涓嫉妒孙膑的才情,设计陷害孙膑,孙膑忍辱吞声最终在马陵道把庞涓送上了断头台。
  马陵道与程望埔都处于黄河故道,我不知道申少廷是否知道孙膑和庞涓的故事,可我知道申少廷的本色比裸露的沙滩更纯朴。
  我采访宣传后,鲜为人知的申少廷不久就成为了精神文明标兵。可申少廷就是申少廷,在县里召开的表彰大会上,不识字的他没法照本宣科别人为他写好的稿子,却说出了一句在稿子上没有的话,他说:我不能说话不算数,我要不替申文保尽孝,就对不起俺兄弟,就会天打五雷轰。
  我知道,仅仅用精神文明和好人好事这些套话来概括申少廷的所作所为是远远不够的,尤其是在道德和人性在风吹雨打中日渐枯萎的今天。
  我仍记得,采访结束我们离开程望埔村时,申少廷站在村西温柔的夕阳中,赤裸的上身和脚下的沙滩都在闪着亮光,此情此景和秋风一道这些年来一直在我心中拂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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