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很喜欢安意如写的那段话:“君王必得要胸有天下,不可为一人一物所系,心要刚硬决烈,必要时杀伐四起,尸骨如山亦是常事。词人也要胸有天下,不可为一人一物所系,心要柔软芳香,能感受到夏花怒放春草萌动的喜悦,看见白萍红寥亦有离思,流连生命的细微,才愿意思考人世的种种干系。”
其实这段话未必正确,但表达得特别精彩,让人忘记该如何辩驳。
说到上述这段话,不得不提李煜,有人说他:“做个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作君王。”我并不认同。如果李煜转世,做了某个农民的儿子或某个府内的公子,或许他与诗歌绝缘。他的词章来源于他的经历,周遭的一切,而当这些过往都销毁,他晚年已炼成的词章鬼斧神工,浑然天成的境界也都会随之陨灭。命运如此,即使投胎转世,也改变不了前世,需要把握的只有今生。
他前半生流连声,不思进取,荒废朝政。后来宋兵揭竿而起,南唐覆灭,他只有落了个亡国的罪名。赵匡胤封他为”违命侯“,并封他的爱妾小周为郑国夫人。他只有委曲求全,唯唯称是。他后半生忍着侮辱,背负着亡国之痛,将所有的心思付诸于词章。而他的词风大变,一改南唐的华丽倚靡,而是苍凉又壮美,且意境深远,应和了那句”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
他的《虞美人》,凄绝悲壮。那些词句仿佛是浸泡在血水中提炼而成的,将他的亡国之痛唱的深远——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我记得在教科书看到这首词时的,是又悲又喜。悲是因为这词章流露出的伤痛也感染了我,喜是因为我获得这样一首绝妙无言的好词。两种情绪无声无息地糅合在一起,化成汩汩流水在心里激荡。
因为亡国,他满心悲怆,并对过往的美好有了深深的眷恋。即使我回不到历史,也可以想象他的愁容。失意的李白月下独酌,唱到:“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李白即使再孤独再,面对壮阔的天地,孤悬的清月,也是一副清高,放荡不羁的样子。可李煜他不同,他的心是柔软如水的,也是空荡荡如风的。他只会凭阑远眺曾经属于他的无限江山,凄切之心在滴血。没有人教他把心胸放广,忘记那些耻辱那些心伤,也没有人对他说:“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他后悔过,假如他当初忧国思政,心系百姓,也许就不会落到这个下场吧?可悔恨无用,改变不了从前,所以他才寄情词章。李煜虽保不成他的帝王之位,但他以一颗赤子之心稳坐词中之帝,他的词对后世影响深远。意如说,对于中华文化,李煜的悲剧是中国的幸运,但在李煜看来,将这一切重荷压在他一个人肩上,却是他的大不幸。
对于李煜,我是疼惜又爱的。我甚至不敢称他为”李后主“,因为我知道”后主“二字。对他而言刺耳的很。我甚至想,若能回到宋初,我会安慰他,抚平他心上的伤痕,默然听他述苦,解开他的心结,教会他放开。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若能实现该多好。
那首《相见欢》是李煜一生的写照: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暮雨晚来风。
胭脂红,相流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有些人一生平庸无奇,死后被世人淡忘,他们中有的成为砂砾,埋在历史的河床底下,随波逐流;有的死后化成灰,被历史的风吹散。而有些人的一生波澜起伏,死后流芳百世,即使岁月变迁,他们也能在历史的长河中永久保存,魂魄不灭。
李煜属于后者。我不知道当他在九泉之下听闻世人对他的词章的惊艳时,他是什么感受。他是否闭上那干涸已久的眼睛,悲痛地笑,是否心已放下,无牵无挂?
我看了那段资料:公元978年,农历七月七日,牛郎织女暗渡鹊桥那天,宋太宗赵匡胤赐毒酒牵机给正在过四十二岁生日的李煜,七日服毒,服后毒发。牵机这种毒,服下初时并不觉得怎样,毒发后手脚忽拳忽曲,头或俯或仰,好似牵机一般,不能停止。八日晨,李煜身亡。
我不去理会自己看到这段史料时的撕心裂肺,不去揣测宋太宗赐此毒酒的用意,不去想象李煜服毒时的绝望神情。此刻我只知道,他的确带着悲伤离开了他又爱又恨的人世,在电光火石中归于圆寂。
所有的一切是否会化成一句:“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