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忘于江湖

　　

　　她和他，高中同窗奋斗三年，彼此都稚嫩，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校园是他的蔚蓝天空，他一向是众多女生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她，头发很短很短，像个男孩子，在他眼里，她只不过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生。而他，却从来都不知道，他是如何以一个阳光男孩的姿态，深刻在她心里。
　　
　　高考后，她选择了留在本市读大学，他高考落榜，直接出去工作了，他被公司分配到似乎远在天边的青海。他的时候，她分外感到这座城市的与孤单，慢慢地开始习惯于这样的日子，她以为会随着的推移而忘掉他。可是，有一次同学聚会，大家正闹得开心，主持人突然说，有一封来自他的信。
　　
　　信里，他说：“望着一座座白茫茫的山，我时常心里冷，很孤单，离开熟悉的校园，我忽然明白自己不过是一个平凡的人。不知道，当年的朋友中，还有多少人会知道我这个人？”
　　
　　那一夜，在她的单身宿舍小台灯下，她惊觉地发现，自己在纸上写满了他的名字。她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给他下了第一封短的信。
　　
　　他的信，回的很快，厚厚的有十几页信纸，写满了工作的失意和落寞。他的笔迹，一如往昔，刚劲而有力。读着他的信，仿佛读着她从未进过的他的内心，一种隐隐的钝痛隐隐泛过她的心尖，却触摸不到。
　　
　　从此以后，读信与写信，成为她与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那滋味算不上甜蜜，也算不上苦涩，倒像黑暗中的枝桠，没有人看清它确切的姿态。有时候，她也在问自己究竟是所为何来，但却学着，不去想得与失。
　　
　　很多事情就像天气一样，逐渐变热或逐渐变冷，一天一天的不被知觉，等到醒悟过来，已然过了一季。
　　
　　刚入冬没多久，天阴沉沉的，冷的让人发抖，下午，她接到他的电话，说公司派他回来考察一个星期，并要过来看她。挂上电话，她的心跳得厉害，分不清是激动还是害怕。晚上，有人敲她的门，竟然是他。他是下火车后才打她电话的，为了给她惊喜。
　　
　　看见他，好像久在黑夜中，乍然见光，她眼前忽然一痛，禁不住地想落泪，却又强自忍住。他还是那么帅气，只是比以前憔悴多了，她为他心痛。胸中百感交集，至于交集成什么，她自己也不明白。过了许久，她才淡淡地问：“你吃过饭了吗？”
　　
　　他滔滔不绝地谈着他的生活和工作，这一刻的他，仿佛又回到学生时代，年少轻狂，活跃积极。而她，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看着他，要把他的每一个线条、每一个表情，想描图一样，细细地，在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刻实。
　　
　　夜深人静时，她隐约听见远方有极轻微的鸡啼，猛一抬头，发现窗外竟下起雪来了。他们坐在窗前一起看雪，雪片纷飞如花瓣，几乎能闻到香气。他忍不住问：“你怎么样？还好吧？交男朋友了吗？”
　　
　　她笑了一笑。
　　
　　他除了工作只能陪她呆两天，她翘了课陪他一起逛街。雪虽然下个不停，这个城市却依然无限，人头攒动，他起初兴高采烈，但情绪逐渐低落下来，最后索然停下了脚步：“我几乎成乡巴佬了。”他笑容中有些许的落寞。她禁不住伸出手去，他紧紧握住她的手。雪忽然下大了，他们磕磕跘跘不知摔了多少跤，可是即使摔倒了，他也没有放开过她的手。
　　
　　这几天里，他们谁也不曾提到归期，然而时间不等人，那一天还是不期而至。
　　
　　铺天盖地的雪越下越大，站台上犹如戈壁，一望无垠，他们身上都搁着厚厚的一层雪。他紧紧的握住她的手，久而久之，也竟有一丝热气。火车因为天气误了点，而她恨不得火车永远不开来，但不论误点多久，几分钟，几小时，火车终究还是会来的，他还是要走的。
　　
　　他说：“你先回去吧，好好照顾自己。”
　　
　　她摇摇头，眼里有了泪花。
　　
　　火车终于还是来了。隔一扇车窗，好像隔了整个世界，他的身影，像一粒沙，温柔地刺痛了她的眼睛。
　　
　　火车刚启动的一刹那，他把头伸出窗外，大声地喊：“ILoveyou,ILoveyou….”
　　
　　声音渐远渐进，逐渐消失在空旷的车站。
　　
　　她用双手蒙住脸，因为她忍不住哭了。
　　
　　说真的，他并没有真正爱上她，她明白，虽然她宁肯不相信这一切。在遥远的青海，在白茫茫的雪山中，她是他唯一的思念与牵挂。漂泊的日子需要他抓住一件永恒的东西，而后呢，当花花世界重又呈现在他眼前呢？
　　
　　不过是寂寞而已，他需要个温暖的怀抱，他认为他爱上她，是因为他需要爱与被爱。
　　
　　诚然她很爱他，但是她也爱自己，从此，她狠下心来，不再给他写信。他的信如潮水般涌来，她一概原封不动，因为怕自己会心软。于是，他的信断了。
　　
　　他也许就此放弃了吧？扪着胸中的痛，她想，这样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
　　
　　而真正的事实是：他病倒了。
　　
　　辗转得知这个消息，她第一个念头是：他确实是爱上她了，被她拒绝，心中无法承受••••••
　　
　　而这又可能吗？她苦笑。也许唯一的解释是：他以为大家都离开他，是因为他现在的环境与条件太差，而从来没有一个人，是真心地爱过他，关注过他的灵魂。
　　
　　她该怎样才能让他这样认定？
　　
　　他凌乱不堪的房间里，熟睡着的他有一张稚气的脸。而在户外，有她从没领略的、最广阔的雪原，正在慢慢融化。一时间，她似乎看到一张泪痕模糊的脸。
　　
　　他的稚嫩如种子，而这正是他生命中最漫长的一个冬天，假如一定要有雪，才能呵护他度过寒冬以待早春，就让她做雪，用自己的冰冷守候他的温暖。然而，在春天，有谁能听见雪哭的声音？
　　
　　假如的本质就是痛苦，那么，她甘愿承受这份痛苦。
　　
　　他醒来后，她低声说：“我答应你。”
　　
　　之后每天下班的路上，她是那个看信不看路的人。每一封信，他告诉她我设计的方案被领导看重了，领导提拔他当经理了，他终于被肯定了••••••而最后一封信是：“我要调回来了。”
　　
　　握着她的信，走在路上，正是初夏，天空隐隐带点灰紫，路旁很多花都绽放了，就像他们的爱情，清风习习，合欢树纤细的花丝纷纷洒洒，拂了她一身，那天一地粉红的雪。这明明是她见过最美丽的夏日黄昏，她却在抬手间，忽然措到自己脸上冰冷的泪。
　　
　　莫名其妙地，她回忆起许久以前的一个冬夜，她在等候末班车。夜越来越深，她没有戴表，不知那时究竟几点了，不知道末班车是不是还没开出来，或是末班车已经没有了。
　　
　　走下火车，他的第一句话是：“以后我们可以长相厮守了。”
　　
　　长相厮守，真是谈何容易。相隔千万里的时候，他们是分别在银幕前后看电影的人，虽然是同样的剧情，同样的进程，但当他们交流彼此的心得时，终于发现，他们看到的每一个画面都不一样。
　　
　　在一起相处的时间越长，他们越是发现彼此的距离。他挖空心思的要做一个完美的，来弥补他们心灵上的距离，但是，世界上还有什么距离比爱与不爱之间，更遥远呢？
　　
　　她清楚的知道他的痛苦，他不晓得的是，他的痛苦更是她的痛苦。
　　
　　真应了那句话：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所谓相忘，也就是雪融化成水，了无痕迹了吧？
　　
　　终于到了无法挽回的那一天，有着大片大片的阳光，他说：“我永远永远不会忘记你对我的好。”
　　
　　良久，她说：“我也永远不会忘记你的。”
　　
　　一个人走在大街上，她伸出双手，掌中有盈盈一握的阳光，仿佛永不融化的雪花。就在这一刻，她深刻地领悟到四季轮回的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