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路遥
简生与倪玛像某种气味相投却形态各异的小兽,相遇在童年时代。简生出生在这座小城,父母都做着一份安稳的工作,而倪玛只身随着父亲东飘西荡,一个男子不再有女人的负累,就像一只断线的风筝,四处为家,不知所终。倪玛在沉默中静静地跟随迁徙,不问为什么、去哪里。
当老师领着倪玛站在二年一班的教室里,倪玛紧闭着嘴唇,只专注地看教室窗台上的一只小鸟。倪玛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小脑袋趴在桌子上脸向着外面,没人知道她在看些什么想些什么。而简生是克己守礼的学生,年年的三好生。倪玛吸引着简生的目光,但只是站在远处淡然地看着,绝无走上前去的想法。直到倪玛要救一只受伤的小鸟,与男同学厮打在一起,倪玛一次次被打倒,仍倔强着再站起来保持战斗的姿态。简生从不知道自己有那么大的力量,可以一个人打倒4个男孩子。简生把倪玛带回了家,想帮倪玛包扎,倒是倪玛手脚利索地先给简生处理伤口,然后再给自己包扎。那时简生的妈妈第一次见到这个叫倪玛的女孩子,她不喜欢这种不在规矩之内的女孩子,哪怕她站在她面前时,只有6岁。她一生都在抗拒她认为的坏女人靠近自己的丈夫与儿子。
经常是倪玛披头散发地站在学校门口快快地编好辫子再走进教室,她的辫子又粗又黑,像海水深处的水藻,永远无法理清。简生会跟在倪玛后面,终于有一天倪玛回头对他笑,说:“来吧。”这是简生第一次看到倪玛笑,这个孤独的小女孩,从不曾在学校里笑过,此刻的笑容像河流源头兀然绽放的一朵小花。倪玛带着简生,去那些茂密的树林,那些小镇边缘所有荒废的地方,废墟、垃圾、茂盛的草木,倪玛捉蝴蝶,久久看那些蝴蝶美丽的背纹,看过后就放走它们。倪玛给简生讲每一片叶子的故事,它们怎么度过一年四季,它们的汁液是什么味道,可以活多少年。这时的倪玛是快乐的,在树林中奔跑,她的头发会散开,让简生觉得这里才是倪玛的家,她像森林的女儿,离开森林便筋脉尽断。
后来简生偷偷把倪玛带回家,他们爬墙而过,尽量不发出声音,然后一起做作业。简生会辅导倪玛学习,他发现倪玛聪明至极,只是抵抗着任何来自学校的教导。他们从不提起简生的妈妈,他也从不问倪玛的爸爸,像某种默契。父母多年的沉默,已经让简生以为,人生有些事情只需要自己看到,没人需要讲出来。
10岁这一年,简生的父亲离开。父亲终于无法忍受这沉默。简生的妈妈拉过简生,郑重对简生说,从此我只有你一个人,你要争气。简生看到妈妈的脸上并不是悲哀,而是决绝。从这一年,简生的童年结束。他成为妈妈的好儿子,学校里最好的学生,妈妈和老师都警告过他,不许和倪玛这样的孩子来往,她是个野种。可是在简生觉得,倪玛就是自己,倪玛从来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她敢做她想做的一切。甚至在他日后多年的苦痛中,只有倪玛冷静地看着他,并不劝慰,也终于让简生知道,所有的苦痛,无论当初有着怎样的理由,其实都是自己的懦弱。简生永远是全学年第一,有特权不参加学校的义务劳动,甚或体育课也可以选择不去,简生像一个学习标本,生生被钉在大家的眼光下一览无余。他除了读书离开,并无他途。可是倪玛却开始淡出他的视线,她开始有新的玩伴,甚至开始早恋。简生曾问她,那男孩子有什么好,你喜欢他?倪玛只说,我并不喜欢他,我只是想要初恋。倪玛开始旷课,然后在某一日再安静地出现在教室。老师几乎已经当她不存在,他们教育女学生时,就会说,你想像倪玛那样堕落吗?以后没有工作,没有前途,也不会有男人喜欢她。可是只有看到倪玛时,简生的心才是安的,他也不喜欢倪玛的生活方式,可是看着她的时候,才觉得自己还算是活着的。简生的生活只剩下学习,只有学习,他才能离开这个小城,再不回来。
升到高三,倪玛找到简生说,你帮我补习吧,我要考出去。他们又恢复童年时的样子,倪玛偷偷溜进简生的房间,也许倪玛只是需要这样一种约束,可以在简生的房间里真正专注地学习。倪玛在这一年安静读书,然后远远地考了出去,简生去了上海最好的学校,最好的专业,倪玛勉强在上海一所普通学校里读哲学。简生问她,为什么读这样无用的专业。倪玛笑笑,我喜欢,无用也是一种奢侈。离开小城时,简生第一次看到倪玛的父亲,一个被生活压掉所有热情的男子。倪玛上了火车对简生说,我爸爸放心了,他会觉得我不会饿死了,会学习一技之长养活自己。简生从来不曾问过倪玛,她的妈妈、她的爸爸,那是倪玛自己的故事,他想她是不愿被打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