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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2011年高考

  

  一
  
  天朝六十二年六月二十六日,就是山西大学附属中学204班为七、八日在小店区的考场中被暗算的考生君开追悼会的那一天,我独在Q群内潜水,遇见大叔君,前来问我道,“先生可曾为附中写了一点什么没有?”我说“没有”。他就正告我,“先生还是写一点罢;附中向来缺少先生这样的。”
  
  这是我知道的,凡我所创作的小说,大概是因为往往有始无终之故罢,人气一向就甚为寥落,然而在这样的艰难中,毅然了全部并当做笑谈的就有附中的诸君。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这虽然于落第者毫不相干,但在生者,却大抵只能如此而已。倘使我能够相信真有所谓“查分之人”,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现在,却只能如此而已。
  
  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我只觉得判卷者实非人类。几百个青年的分,洋溢在我的周围,使我艰于呼吸视听,那里还能有什么言语?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而此后几个所谓五中实中的阴险的论调,尤使我觉得悲哀。我已经出离愤怒了。我将深味这非非人类的血红的大叉;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后来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献于所有落第者。
  
  二
  
  真的强人,敢于直面惨淡的分数,敢于正视淋漓的红叉。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者?然而高考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难度的低级,来粉饰教育,仅使留下淡红的血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勉强及格,维持着这似挂非挂的考试。我不知道这样的考试何时是一个尽头!
  
  我们还在这样的世上活着;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离六月七日已有一个月,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
  
  三
  
  在两百余名被害的青年之中,204诸君是我的同窗。同窗云者,我向来这样想,这样说,现在却觉得有些踌躇了,我应该对她奉献我的悲哀与尊敬。他们不是“苟活到现在的我”的同窗,是因为考试而亡的考生。
  
  他们的姓名为我所见,是在前年夏初时立名大爷做附中附校长,开始策划无穷的考试的时候。座位表其中的一部分就是他们;但是我不认识。直到后来,也许已经是时大哥率领男女,开学考之后了,才有人指着一个教室告诉我,说:这就是204。其时我才能将姓名和实体联合起来,心中却暗自诧异。我平素想,能够不为势利所屈,反抗一广有羽翼的校长的班级,无论如何,总该是有些桀骜锋利的,但它的门却毫无特别,很低调。待到偏安于小店,赁屋听课之后,他们才始来围观我的驽钝,于是见面的回数就较多了,也还是始终很低调。待到考试已过,往日的教职员以为责任已尽,准备陆续休假的时候,我才见他们虑及大学,欣然至于飘飘。此后似乎就不甚相见。总之,在我的上,6月15日就是永别了。
  
  四
  
  我在二十六日早晨,才知道上午有群众向招办查分的事;下午便得到噩耗,说判卷者居然试判,伤害至数百人,而204的数十位同学即在遇害者之首。但我对于这些,竟至于颇为怀疑。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出题人与判卷人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下作到这地步。况且始终自信着的低调的204的各位,更何至于无端高考失误呢?
  
  然而即日证明是事实了,作证的便是我自己的成绩。还有许多,是其他诸君的。而且又证明着这不但是误判,简直是蓄意错判,因为上还有爆出的内幕。
  
  但判卷组就有令,说他们是“答题不规范”!
  
  但接着就有流言,说他们的老师判卷不严。
  
  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素质教育不见天日的缘由了。考试呵,考试呵!不在考试中爆发,就在考试中灭亡。
  
  五
  
  但是,我还有要说的话。
  
  我没有亲见;听说,他们,诸君,那时是欣然前往的。自然,高考而已,稍有自信者,谁也不会料到有这样的惨剧。但竟在判卷者手里被扣分了,从语文始,自理综终,已是致命的口饭,只是没有下一本线。同去的杨伟君想考好点,挂了两科,其首是语文,惨绝;同去的乘号君又想考好,也被扣分,语文作文,多扣十几分,也挂科。但他本还能上一本,一个人在他的物理两道大题上乱扣一通,于是挂科了。
  
  始终自信的204班确实是水大了了,这是真的,有他们自己的成绩为证;沉勇而友爱的杨伟君也差点挂掉了,有他自己的成绩为证;只有一样沉勇而友爱的乘号君还在游戏里娱乐。当一群少年从容地辗转于文明人所发明的考试的折磨中的时候,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的伟大呵!中国教育的思想禁锢的伟绩,时哥爪牙的惩创学生的武功,不幸全被这一次考试抹杀了。
  
  但是各科的判卷者者却居然昂起头来,不知道个个脸上有着红墨水……。
  
  六
  
  永是流驶,附中依旧太平,有限的几个生源,对大学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过供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或者给有恶意的闲人作“复读”的种子。至于此外的深的意义,我总觉得很寥寥,因为这实在不过是略重要的考试。人类的科学进步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精力,结果却只是一点定律,但考试是不在其中的,更何况是标准化的高考。
  
  然而既然有人考砸了,当然不觉要悲痛。至少,也当警示了亲族;师友,爱人的心,纵使时光流驶,洗的褪色,也会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自信的低调的旧影。陶潜说过,“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倘能如此,这也就够了。
  
  七
  
  我已经说过: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出题人和判卷人的。但这回却很有几点出于我的意外。一是省招办竟会这样地外行,一是流言家竟至如此之下劣,一是附中的考生临难竟能如是之从容。
  
  我目睹附中学子的办事,是始于前年的,虽然是少数,但看那干练坚决,百折不回的气概,曾经屡次为之感叹。至于这一回在考砸互相安慰,虽殒身不恤的事实,则更足为中华士大夫的勇毅,虽遭阴谋秘计,压抑至数千年,而终于没有消亡的明证了。倘要寻求这一次考砸者对于将来的意义,意义就在此罢。
  
  复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真的强人,将更奋然而前行。
  
  呜呼,我说不出话,但以此记念2011年高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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