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西装,尘封时光的爱
[1]
我的床头,曾经一直挂着一件泛黄的西装。
我记得自我懂事起父亲就一直喜欢穿着它,样式土旧,泽斑驳,他却一直没舍得扔掉。俩肩上的海绵垫子已经深深浓缩在了岁月里,粗糙的面身已经不如起初时摸着滑润,泛起的褶皱说明了它的年轮。灰色,质朴的灰色,像某个人一样。
我从来就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舍不得丢掉它,为了它,父亲可以忘掉满箱的珍馐。我只知道,曾经因为自己与父亲争吵把那件西装扔在了地上,父亲一怒之下便扇了我一巴掌,我倔强的破门而出夜不归宿,而父亲则在镇上的大街小巷流窜了整整一个晚上。
一年以前,每次回到家,我总会像儿时温习功课一般看它几眼,然后平静的躺在床上抗争着内心荡起的滚烫与歉疚。我用透明的白色塑料袋把它挂在床头,这样作为怀念,藏着遗憾,守着心安。我一直不知道它跟我究竟有着什么渊源,关于这种神经的强烈触动直到一年前我才触碰到答案。
[2]
我深深记得自己在四岁时就没有了,以致小时候会经常在父亲面前念叨,而每当我谈到这个时,父亲总是会习惯性的紧锁一下眉骨,然后毅然地说“你母亲已经死了”。所以,从豆蔻之年到如今的风华正茂,我一直就是个缺少母爱的孩子。
我小时候身子骨弱,经常半夜流鼻血,还多次昏了过去。可每次醒来就只能发现自己一直被一张沧桑的脸紧紧盯着。其实,父亲不知道,我是多么希望自己也有一个母亲,可以像别的孩子一样享受那份温暖。可是,自己没那个命,除了父亲拿着棍子送着满脸泪痕的自己以外,就很少有些许阳光点的。
同学们嘲笑我是个没有娘的孩子,谁骂我就打谁,渐渐地,我成了没人理的孩子。年幼的足迹孤独的洒在了来来回回的上学路上。记得有一次和同学打架,学校把父亲叫了去,他二话没说就当着众师生的面狠狠打了我一顿。可回到家当我说明缘由时,父亲紧紧地把我搂在了自己怀中,努力不让我的视线靠近他的脸。我紧紧贴在父亲那件汗味弥漫的西服上,紧贴着心跳,却感受不到任何温暖。
七岁那年,停歇了两年的鼻子因为一次不小心的碰撞顿时又流血不止,父亲带着我拜问离职返乡的老中医。我明明可以自己走,却还是故作衰弱的劳父亲背着自己爬了两座山,谁叫父亲平时动不动就对自己发火呢。强壮的父亲一路挥汗如雨,等到快落山的时候,我们赶到了目的地,一个依山傍水的小村落。老中医细细地帮我诊断着病情,而父亲却瘫倒在地上打起了呼噜。
我一直不明白,当初母亲和他离婚的时候,父亲为什么那么坚持着要我的抚养权,为了我,他还把一切都给了那个离去的母亲。我从小就体弱多病,是个活生生的累赘,父亲非但没有嫌弃,还像个女人一样无微不至的照顾着自己。其实我知道他一直是个粗心大意的人,经常忙得忘记一些事情,哪怕是几件脏衣服,也有可能在炎热的天气里被他落在盆里好几天。只是那件旧西装,就跟父亲布满皱纹的脸一样,却看见他正儿八经的洗过好几次。
[3]
在我记忆里,父亲一直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我摸不准他什么时候会发火,什么时候是真心释怀的笑,也许我从来就没有见他真正笑过。父亲每次回到家都会落魄的像个乞丐,满脸机油被皱纹划出一道道分水岭,而一身工服更是触鼻难闻。只有穿着那件西装回家时,我才会觉得他比以前卫生,像个正常的人。
家里的摆设异常简单,除了两张床,几张桌椅,几乎就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而且父亲一直忙着自己的工作。可尽管如此,父亲却每次准时准点检查我的作业,为了我的学习,他摒弃了所有的不良嗜好,抽烟喝酒的诱惑都未能将他击溃。因此,如果我的学习态度不好,常常不需要任何狡辩,就会如河东狮吼般的给我一顿猛批。所以,我的学习一直很好也是归于父亲强悍权威下畏惧的结果。就学习而言,虽然自己体质差,却成了我年少时最得意的作品。
记得有一次上课流鼻血错过了一道数学题,偏偏在第二天考试的时候又出现了这道题,结果自己没有拿到奖状。我在办公室外面踱步了半天后,便悄悄溜进去,拿走了一张空白奖状。在路上,我模仿以前的笔迹放上了自己的大名。
我以为可笑的自作聪明就可以瞒得过父亲的法眼,可当父亲严肃的问我奖状哪里来的时候,我顿时毛骨悚然。我缓缓托出‘老师那里’这四个字时父亲就劈头盖脸的给了我一顿打。父亲撕扯着脸上两块凸起的小颧骨愤愤的说道:“老子辛辛苦苦送你上学念书,你倒好,不跟我学好,看我...。”,屋里顿时昏天暗地。
第二天,父亲却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吃完早饭后,就看着我去上学,只是现在不再需要那根棍子。我不喜欢父亲去我的学校,因为他实在太寒碜,让我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除了那次被学校叫去,父亲就再也没有去过我的学校。
后来我考上了市里最好的学校,父亲很高兴,临走的晚上,第一次要我陪他喝了酒,他说了很多话。我却只能模模糊糊的记得,他很自己的母亲,还有为我的成绩他的杰作而开心。而我也很高兴,终于得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自由,终于摆脱了自己的父亲,终于不用再看着父亲的脸色行事。
故而,出门在外并没有使自己有着对家乡的那份牵绊,而是一种海阔凭鱼跃的畅快与自由。可我并不知道,父亲此时正在为支付我高额的学费而四处奔走。他一个人兼做了几份工,从早到晚,乐此不彼。我第一次月考失败的很彻底,农村的娃多少有些不适应城市里的绚烂。回到家后,父亲很对我失望,他气急败坏的又想揍我,可是却没有注意到他的儿子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就这样,我第一次面对面与自己的父亲发生了碰撞,还是硝烟密布的那种。我一气之下扔了父亲最重视的那件西装,他却没有丝毫犹豫的给了我一巴掌,接着我破门而出,没有再回头。后来听邻居的阿姨说,父亲大街小巷找了我整整一个晚上。
[4]
我对父亲的仇恨就像一层层阴云笼罩着自己年少无知的心,即使我走出家门,独身在外,这层阴云却始终都无法散去。我强压着它艰难地呼吸,想迸发出强大的能量来挣脱它的束缚,可一直感觉有心无力。
如我所愿,我的学习一步步提升,得到了学校领导的深深赞赏。我梦想着有一天能走得更远,远离那个破败不堪的家,远离那片生我养我却伤害我的土地。当我还迷醉在自己狭隘的世界里幻想时,却接到了班主任老师的一席话“你家里来消息,说你的父亲快不行了,你快回家去看看吧,学习的事你不用担心,亲人才是最重要的”。
听到这个消息,说实话,我的第一反应并不是立刻沉浸在惨痛的悲伤当中,可当往事就像放电影一样一幕一幕掠过我的脑海,不断死咬着自己脆弱的心里防线时,我还是一个人坐在宿舍偷偷的哭了。我迅速收拾好行李,坐上了回家的汽车。这一年,我还没有十八岁。
最终自己还是迟到了一步,父亲在我踏进家门前的一个小时已经悄然离去了。我再也没有控制住自己倔强的性子,甩开行李,跑去抱着父亲撕心裂肺的哭喊着他的名字,可是,无论我怎样呼喊,他一直都没有回答。
父亲一生俭朴,没有给我留下什么东西,一张存折,一封信,还有那一件旧西装。“儿啊,我知道你现在已经是个大孩子了,爸爸快不行了,我走后,你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知道你一直在跟爸爸怄气,可我其实从来就没有怪过你,你不在我身边,我很想念你,多盼望你能多回家看看,可是你总是忙着学习,爸爸也没有怪过你。还有那件西装,是你妈妈买给我的唯一一件礼物,我一直很爱你的母亲,她要追求自己的,我也从来没有怪过她什么,可我得到了自己最宝贵的人,就是你,我的儿子...。”看着父亲东倒西歪还带着很多错别字的遗书,我泪如洪流。父亲留下的这件旧西装,我从来都没有像今天这样,感觉它此刻对自己是如此的珍贵,如此的与众不同。
[5]
我记得自己去过父亲生前工作的那个厂子,老板是个财大气粗的商人,生着一张满脸横肉的脸,挺着个贪婪的啤酒肚,一只手夹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一只手叼着一支烟贪婪的抽着,俨然一副电视里奸商的模样。那时,不知道父亲到底做错了什么,老板正坐在厂房的外面不停地呵斥着自己的父亲,而父亲却第一次让我看到了他从未有过的顺从,像只小羊羔,摆着一副任人宰割的可怜相。
可父亲每次回家,除了脏以外,却一直不错,在这一点上,我曾在心里默默地看不起他。
后来,我问了邻居阿姨父亲的死因,可她却一直都不肯告诉我。我又跑到父亲所在的那个工厂,得到的答案却是父亲因为工作失误而断掉了一只腿,难道这就足以夺去我父亲的生命吗?回到家我翻箱倒柜,最后在父亲私密的抽屉里,发现了一个黑色的药瓶,没有任何标签,可我却好像隐隐感觉到了这是什么东西。只是我一直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了平息风波,那个奸商老板亲自来了我家,往我的书桌上笑着拍下了厚厚一打钱,说是对我父亲的赔偿,还惺惺作态的表示着恶心的哀痛。我二话没说,就把他肮脏的钱仍出了门外,顺道把他也请出了自己的家门。难道以为这样就可以换回我的父亲吗?就可以弥补此刻带给我的巨大悲痛吗?我取出那件旧西装,抱着它大哭了一场。
回到学校,我一如既往的埋头苦读,只是已不再需要父亲如影随形般的敦促,潜移默化成了一份责任,一种担当,一次如雨后春笋般桀骜的怒放。我想做一个优秀的人,做父亲最为之骄傲的儿子。也许只有这样,我想父亲才能走的心安,走的坦然,走的一无反顾。缤纷的岁月里,只留下自己书山学海里独舞的片段。天道酬勤,我携着父亲的影子,最终跨进了中国高等教育的门槛。
[6]
后来我如愿大学毕业,成了中国稀缺科研团队里的一份子,也娶了一个非常优秀的女孩儿。有一次,我问我的妻子如何看待她自己的父亲,她说父亲是我们上辈子的债主,所以这辈子对子女付出很多。是啊,债主,可是这债欠的也太多了,多的成了我下半生挥之不去的负罪感。
父亲走得太快了,快的自己都来不及送他一程,快的都来不及看见自己儿子今天取得的辉煌成就,快的都来不及看见自己眼前的儿媳是如此的贤惠,如此的优秀。想到这些,我猜想父亲此刻会不会也在为我高兴,也在天堂里默默地祝福着自己的儿子呢?
看着床头的那件旧西装,我依稀可以看见父亲挥舞着教训我的那根棍子,看见暗光下他一丝不苟检查我作业时的严肃,看见摇椅上那张写满沧桑而又布满褶皱的脸,看见我们争吵,看见我们...。可惜,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父亲他累了,他去好好的歇息了。
父亲走后,母亲只是在清明节那天来给他上了一次坟,母亲叫我,我没有理她,直到母亲泪流满面的跪倒在父亲坟前时,我才温顺的扶起她,叫了一声‘妈’。如果不是因为父亲的缘故,我想自己永远也不会认这个生我不养我的女人。
父亲为了我放弃了自己的一切,可我想要知恩图报时,一切已为时晚矣,如果可以,我也愿意放弃现在所有来换取自己父亲的生命,可是过往终究只留在过去,写不了未来,无法回头。母亲临走的那天,妻子上班没有在家,我将那件旧西装重重的放在了母亲的手上,我想这也许才是它最完美的归宿。
妻子下班后,回到家,看到我们床头只剩下一个空挂的塑料模子,便一脸严肃的问我:“你把我们的父亲弄到哪里去了?”。我温存的搂着妻子的腰,煽情的说道:“我把他送回母亲身边了。”
恍然间一年过去,我的床头少了那一件旧西服,却在心里永远烙下了一个挥之不去的印记,这便是自己伟大的父亲。(:苏、冷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