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辣乌油奶奶》
西下,鸟雀归巢,半个月亮爬上来,高高悬挂在窗前,怎么像极了“爱辣乌油”奶奶咧嘴笑着向我张望呢?
窗外树影摇曳、沙沙作响,像“爱辣乌油”奶奶的絮叨、喃喃自语、叹息……眯眼朦胧中要我痴痴傻傻地笑个不停,沉浸在无限温馨的回忆中。
十六岁那年,寒假的一个下午,爱辣乌油奶奶和我们做了邻居。那时爸妈单位的住房都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建造的一长排的平房,可以住上六、七户人家,可热闹、祥和了!哪家烧了什么好吃的都各盛一份;哪家出远门了回来各捎一份礼物;下雨了,哪家没人在家就赶着帮收拾着……哪家孩子闯祸了被父母责备、鞭打时大家就赶着拉扯、规劝。那个小男孩的哭嚷声简直穿透九霄云外,好像故意大声叫嚷让大家听见来救援。而这时,爱辣乌油奶奶就双手撑着半米高左右的方凳,艰难地移动着小步子(左腿因不慎摔跤而骨折),颤悠悠地踮起右脚,把头探出门外抖抖索索地说:“好了哇,别打了哇,小孩子像虫子一样是不懂事的晨光,好好地对他讲道理噻,这样的打法要不得哇,可怜的哇!好了,好了,歇手哇……”其实,我早就看见那男孩一直在干嚎,只打雷不下雨。在得到爱辣乌油奶奶救援后便急速躲在门沿边,得意地冲我做鬼脸偷笑。没心没肺的家伙!我捡起几粒小石子狠劲地掷向他。随即,我看到他的嘴张得像狼一样大,卯足了劲嚎啕大哭起来,眼泪像泄洪似地涌向憋得乌紫獠牙的嘴唇。妈呀,真哭了?!我吓得拔腿就跑。只是,还没跑多远我便又听见爱辣乌油奶奶连连的劝说声,时不时传来她阵阵咳嗽和哼哼地叹气声。
其实,“爱辣乌油”奶奶的称呼是何而来的呢?别急,待我慢慢道来。
爱辣乌油奶奶刚搬来时,因为腿骨折不方便行走就时时呆在屋里,基本足不出户。天气很冷时,她老人家就时常手提烘罐(是当地一种窑制带有手柄的陶罐,在底层放一些木碎削和瘪稻壳,再在上面铺一层厚厚的燃木灰,于冬季寒冷时手脚取暖用)长卧在床。刚搬来时,由于陌生她不怎么爱讲话和搭理人,即便天黑了也不见她拉亮电灯,只听见哀哀的长叹声飘出漆黑的小屋,感觉悚悚的。我从她门前经过时总是一纵而跃,逃也似的跑开。这样的情景大概维持了十多天。
有一天下午,我正在家里入神地看着电视剧,隐隐约约听到爱辣乌油奶奶悲哀的哭声,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悲亢,后来转变成怒骂。我感到好奇,就偷偷地猫着身子躲到她隔壁没人住的门沿边,再蹑手蹑脚地向她的门沿移了移,竖起两耳听她哭骂。
“---你们这些个没良心的瘟小鬼啊,到这个晨光还不来望望我这个遭罪的老太婆啊,老太婆我五岁做了童养媳啊,一十三岁就成了婚呀,我规矩嘛做人不拿人家一根稻草啊,省吃俭用嘛把你们拉扯大呀,狗养的狗疼猫养的猫疼啊,你们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呀我是撕咧咧地疼啊……现在都长大成家了呀不要我这个累赘的老太婆了哇,哎呦我的个老天耶,你就要我早些的走呀,别再拖累这些个瘟小鬼啊……”我躲在那里越听越好奇、越听越感兴趣,干脆把脑袋粘到了她的门沿边。她看到我后顿时停止了哭声,擦干眼泪拍着床沿对我说:“老姐,你阿吃啦?进来坐坐噻,来!”我当时就蒙了—我才多大啊?一位七十多岁的奶奶喊我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老姐,她--老年痴呆?!我怯怯地对她说:“奶奶,我不是你的老姐,你认错人了。”爱辣乌油奶奶脸上的褶子笑得顿时齐刷刷地涌向了两边眼角:“呵呵……小东西,老姐是我们那里的出口腔哇。不要紧的,进来坐坐噻,别怕噻,小家子气,来,快进来!”我便纵身一跃跳到了她跟前,她拉着我的手让我就床而坐,用她浑浊而又慈祥的目光地看着我,着说:“老姐长得好,就是瘦了点,要多吃饭才会噌噌地长个子,小灯盏脸才能长得圆润咧。喏,女孩子就要有个女孩子的样子噻,要斯文,不要蹦来跳去的。来,奶奶帮你把这鸡窝似的头发梳梳。哎--咋不知道讲究呢?过不了几年呀就要嫁人喽。”我的脸唰得一下红到了脖子根:“奶奶,我还小着呐。哇,天黑了,我要回家吃饭了。”爱辣乌油奶奶拉着我的手依依不舍地说:“老姐,那你明天一定还要来哈,奶奶不瞎说了成不?”我连连答应着一个飞毛腿就射到了家。
就这样,每天我都要到她那儿去坐坐,陪爱辣乌油奶奶说说话、拉拉家常、讲一些电视剧情给她听听。如果哪天我没去,她便会寝食不安,就助着方凳把头探出门外喃喃自语:咦~今天老姐怎么么来呢,这个鬼丫头哦。老姐,老姐啊……”我们再没有听到爱辣乌油奶奶抱怨和哭骂声了,只是总听到她频频地喊老姐了。叔叔、阿姨们都说这是我的功劳,把我夸成一枝花咧。嘻嘻,其实也不然哦,因为我还有过另外的“小坏”呢。
年前,我到阿姨家住了几天。一回到家,便将一些软食品和糖果揣满了衣兜,又抓了一把小鞭炮塞进裤兜里,飞也似的跑进爱辣乌油奶奶的小屋。看到我来了她眼光浑然一亮,笑眯眯的说:老姐,你这两天哪去了呀?想死我了!来来,快帮我捶捶背。”我一边帮她捶背一边把软食品塞入她的嘴里叫她尝尝,她不肯吃:“丫头,你自己吃吧,我咬不动了,牙齿全没用了,基本掉光了。要走的人了哦,不是今朝就是明春了,哎—快喽,快喽……”说着说着就老泪纵横了。我不知所措,急中生智:“不会的奶奶,你是老寿星呢,会长命百岁的!对了,我这里教你说两句特种语言,有助你牙齿重新长出,先教你两句简单的哈?”。说完我便闪到一边笑开了。爱辣乌油奶奶将信将疑:“哦?还有这样的好事啊?”我诡异地说:“是的哇奶奶,先跟我学第一句哈?”
“那么你教我说噻。”
我清清喉咙,用缓慢的语气一字一句的念出:“I~love~you~”
“奶奶,你念噻。”
“什么辣乌(她那里的方言,称辣椒为辣乌)茄子的噻?我听不懂,你像念鬼经一样,我不会念哇。”
我强忍住笑,故作惊叹:“奶奶,你太聪明了!就是辣乌、茄子哇!来,跟我重新念,I~”
“爱。”
“Love~”
“辣乌。”
“you~”
“油。”
“奶奶,你念得真好,请跟我连读:I~love~you~”
“爱辣乌油。”
“奶奶,你真棒!那你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么?说来听听。”
“哦。爱么,就是喜欢的意思对哇?辣乌里面放油炒当然好吃的很喽,那么就是爱辣乌油噻。”
“哈哈哈……”我笑弯了腰,眼泪四溅!笑得在她满床打滚。这时爱辣乌油奶奶就轻轻地笑骂:“你这个活宝哎,像吃了笑糊子汤一样,拿我这个老太婆尽开心了哇?”我忙止住笑,连连摇手说:“没的哇奶奶,你念得的太好了、解释得相当到位,我都高兴得要死了,哈哈哈……”这时,爱辣乌油奶奶就举起手在我头上轻轻怕打一下:“乌鸦嘴,小孩子才出世,不要把死字挂嘴上。还有一句鬼经呢?”我又清清嗓子,故作老夫子模样摇头晃脑、抑扬顿挫地念出:“What~time~is~it~”
“奶奶,请跟我念第一个单词,What~”
“挖铁。”
“time~”
“t、t、t、t、t、t、t……”
爱辣乌油奶奶的舌头竟打起了卷没念全,倒是她一连串的t、t、t笑趴了我,我抚肚跺足地笑个没完,爱辣乌油奶奶就有些不情愿念了,我就央求道:“奶奶,就是这样的念哇,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你那一连串t、t、t真是念得太好了,能震动牙床,加速血液循环,有助牙齿快速长出……”。奈何我怎么胡搅蛮缠爱辣乌油奶奶就是不肯念了:“还有这种讲法啊?都要入土的人了还长个啥牙哦,你就别费苦心了,什么挖铁、挖金的哦,你发你的洋财挖去吧,我这瘸婆子挖不动了,挖不动了哦。”我继续央求道:“奶奶念么,念么。就一遍”。
“不念了,不念了。”
“奶奶不念我就走了。”
“走吧、走吧,没力气跟你多说了。”
“奶奶,那我帮你把烘罐里的木灰挑得暖和一点再走吧。”
“嗯,好丫头,真会疼奶奶。喏,拿去吧。”
我接过爱辣乌油奶奶的烘罐,一边诡异地翻扒着火星一边敏捷地从裤兜里抓出五、六个小鞭炮迅速地掩埋在木灰里,然后迅速地放在离爱辣乌油奶奶相距最远门的角落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出门外。顷刻,我便听到小鞭炮一连串的炸响声。尔后—我听到爱辣乌油奶奶呼天喊地的惊骂声:“哎呦喂~这是个什么东东噻?!吓噻老娘了喂!哎呦喂~我的个老天哎救命哦……”。听到爱辣乌油奶奶一连串的惊骂声我条件反射似的一个箭步冲了进去,眼前的情景顿时要我傻了眼:屋里烟雾弥漫、尘屑飞扬,我根本看不清爱辣乌油奶奶模样了。地上、桌上、床上乃至爱辣乌油奶奶头发上都布满了木灰。我顿时慌了手脚不知从哪下手为好,再看看门角落里的烘罐:天哪!一烘罐的木灰几乎炸清了底!爱辣乌油奶奶一脸诙谐地说:“活宝哎,你在轰大炮打仗么?我已被‘炸成重伤’了哇!你这个厌世报哎,还不快点帮我把屋里打扫打扫,你咋这么不省事噻,我的个亲娘哎……”
往事已久,恍若昨日。都说十六岁的花季十六岁的梦,而我在那个季节里种下太多的鲁莽与搞怪,闯下了太多的祸,即叫人欢喜又叫人哭笑不得,尤其和爱辣乌油奶奶在一起便展现得“淋漓尽致”。哈哈哈……于她,既是祸也是福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