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湖边
河里的石头孕璜遗璞,任周遭浊水昧庸浮躁地抓狂亦岿然不改自个素面朝天的超然。鼙鼓依稀在耳,可朝岚在远处的黄土坡犹自物外不染地悠荡。早肆的尘嚣千篇一律,忙乱的笊篱实在打捞不了水边银发老者心中,心中高远的五湖明月。
水是渭水,一声叹息即能惊颤京畿满城刺槐的那道河。
观瞻这片流域所覆盖的山岭、盆地和黄土台塬诸多地貌,你能感知苍茫错落的沟回除了流淌一个雄奇种族人文的源始灵动,还江山有待注定要煅造纬地股肱拔起参天的巍峨。
如果黄河是中华河,那渭水理应是趋近祖母绿层级的太上银浦。关中大地上每一滴涓流的涵养,初荣处寸寸是整个华夏文明早春的胎记。
这派水系哺育了姬发、嬴政、杨坚、李渊等开疆帝王,更不乏白起、王翦、李广、李靖、郭子仪、姜尚、杜如晦、寇准等一大串雄才伟略的柱国将相,还有无数成王成圣的翘楚风流,如班固、柳公权、阎立本、杜甫、孙思邈……星汉灿烂,我找不出第二道如此拥挤的河流。
即使省略这一大批彪炳青史的龙虎榜不计,姬水轩辕和姜水神农繁衍一个民族的源头荣耀,也必然簇拥渭河当仁不让地浩荡在所有黑头发黄皮肤的每一寸心脉,无可取代。
八百公里渭河冲积出八百里秦川,在他的指尖天意该腾给周代八百年。
于是朝歌即便再令人目眩的晚霞也留不住避离的步点,大钓无钩,渭滨溪成就了后世儒家道家法家兵家纵横家争相拉拢的百家宗师太公望。
我一直疑惑上古天骄不可思议的生命年轮,像黄帝和尧享年118岁、颛顼岁、帝喾126岁,姜子牙古稀之年渭水临钓更是春秋壮丽139载。这些恐怖数字即使医学和水平发展到今天的人类也只能高山仰止。
也许上古结绳记事多弄出了几个圆圈、河水涨跌残留在河床的痕迹被错以为每年一线、庄稼不止一年一熟,也许三千多年前代表“岁”字本义的木星跑得奇快。也许那年头先祖们规律性的作息节奏、单一的日子内容和简单生存需求而赢得的天年实惠,与时下不堪重负的生活压力、乱七八糟的生活百态落差,是一种值得反思的进化警示。
这些都不想去具体考究,我更兴趣吕尚愿者上钩的垂钓心态,于古于今江湖的效应。
儒与道其实在处世哲学同一体是两个面,两者差异性表层下共生互补的内质容易外化为道士僧人挽手并行这种司空见惯的意象。
都说道家出世无为,联想青史长河里玩转乾坤的一干众隐士,容易被误解为超脱的与世无争。可是读被奉为道家圭臬的老子五千文,你很不难感受其中厚黑学式甚为狡诈的思维、视角、策略、手段、心机,只是犹抱琵琶遮遮掩掩在故弄玄虚的“道可道非恒道,名可名非恒名”这类的托辞里。
文本,我不习惯创造性衍生性贴金式地举一反三,夸大拔高明摆着的审美本质。姜子牙的伯乐文王姬昌的《周易》无非简约记述其生活所遇所闻所思所想乃尔,非得用几千年的物力人力意犹未尽没完没了地将其整个面目全非,还众口交赞博大精深包罗万象深不可测什么的,你以为是外太空驴友“到此一游”的遗墨密码吗。
道经第三十六章了然无误: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举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原来道家有欲,不同在于攫取的思路剑走偏锋有点邪门脑瓜要转个弯。
我们再来欣赏《礼记.大学》的一段话: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别小觑这几行字,“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是典型儒者即使穷首皓经也终身尊崇的入世情怀和理想目标啊。
儒家的进取正面强攻直截了当无往不前,道家的进取则曲线救国虚张声势迂回包抄,目的一致方式方法明显不同。
如果进取不畅身处逆境怎么办,孟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话很能说明儒家的心态:不行就豁达一点,江山多娇寄情山水不可浪费,留得五湖明月在何愁无处下金钩嘛。抗拒物喜己悲不露声的做派已初露与道家结伴出行的端倪了。
这即是江湖。
江湖讲究审时度势讲究策略讲究进退分寸讲究博弈,在转机到来之前,修炼捕捉良机的智慧和创意。
所以,老江湖姜太公的直钩吊金主从一介商贩青云直上叱咤封神榜,简直是营销市场最最完美最蛊动人心的一个案例。因为手底有活,忒难怪儒家道家争着拉他入股做帮派的祖师爷。
之后,有不少名士也紧急效法加入了钓鱼协会,成就了古代隐隐约约的湖畔文化经济:
——山东鄄城钓鱼台,坐台司仪战国庄周庄先生;
——安徽庐江钓鱼台,坐台司仪三国左慈左先生;
——北京海淀钓鱼台,搭台老板金章宗金颜璟陛下;
——江苏淮安钓鱼台,坐台司仪楚汉韩信韩先生;
——湖北麻城钓鱼台,坐台司仪大明李贽李先生;
——江西吉水钓鱼台,坐台司仪李唐张果张老先生;
——安徽当涂钓鱼台,坐台司仪北宋李之仪李先生。
临水久了自然也提升了垂钓的本领。风流孟夫子山水田园遁世了一遭,终于领悟了道家曲径通幽的心法,在向张九龄丞相“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的自荐时乖巧而不显山不露水地传递了拉一把的热望。虽然得到很高的赞赏,但鬼使神差在王维兄弟的官邸遭遇唐头李隆基。慌乱之下酸溜溜地胡说什么不才明主弃而惨遭埋汰,终究没有熬过四九年。
倒是几十年后的朱庆馀后生可畏,他百般玲珑地向时任主考官的交通部水运司张籍张副司长打听考试消息时舌灿金莲: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这样纤秀灵蜿的心思怎不惹人喜欢呢。张老先是“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镜更沉吟。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敌万金”风情万种给了年轻人一颗定心丸,尔后大力奖掖,终使小朱高中进士。
钓需备心态需具情怀需懂玩法,也需要选对时节看准鱼的趣味,要不一定劳而无功心力交瘁。
伸伸腰,会明白露台之好。
朝东,朝南,分明错夹了三两屏青山;蓝水丰满澄江白练,默默见证你我绿肥红瘦的流年。江头江尾我这端你那端,家住蓝溪花近高楼伤客心,还是多缠些夕阳色线推门向湖边,为鱼为渔都不辨尽可以。
很多人很多事你没有用心去体验只能雾里看花无相无知,近龙湖日久虽然熟视却无睹这截清波很写意的凤仪。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如果鱼钩勉强可以补偿,垂柳边青山即使原不老也愿意坐到地阙天荒,为白头。
找块草坪绿荫下抛开蓄谋已久的弧线,看微风掠起半湖青粼沉淀红尘密密麻麻的烦忧。往事如钩,堕落湖底还在呢喃的定是那些灵肉与共的眷念,即使身后车水马龙、马路外鳞次栉比高楼顶雁阵盘桓、南天上流浪千年的云锦踯躅,也载不动衔不走剪不断。
西溪翻山出濑蜿蜒入城区春来江水绿如蓝而另名蓝溪,蓝水自凤山北麓徘徊至笔架山脚因人工截流河道骤然宽阔,是为龙湖。平湖秋月的优雅慢板早已受忙碌穿梭的节律挤压,离乡远走晋江消失在不远处浩淼的海峡,空余岸壁的十里诗廊、霓虹茗韵给这座龙凤名区作二度千年的守候。
人在江湖在路上,也许很多日子怠慢不得所以行色匆匆,歇一歇再走的意识早已陌生得似乎从大脑词汇里剔除。道走失惟剩儒健在,那根抛竿扬起的是鱼,掉落的终归还是鱼。
呵呵。
那个晴明的大清早,道家大佬庄周和名家祖师爷惠施一起在濠水桥上踏青。
庄先生满脸艳羡:鯈鱼在河水中悠闲自得,瞧鱼多啊。
惠同志则一脸惊诧:你又不是鱼,哪里知道鱼是快乐的嘛。
庄老道勾勾指头眼球贼亮: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儿是快乐的哦。
道可道果然非恒道,名可名果然非恒名。
至于你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是信的。
跑远了,归位继续把竿提拎越看越不明白的湖。
有时,一些湖只需你一眼就会溺水无力自拔,常在湖边走即便另有神奇外力也难保不湿干净的罗衣。当生命慢慢老去,顾盼和前瞻会发现灵台,灵台可不全是般若。
所以最好的湖依然还是清水涟漪,插上五六枝芙蕖再放入几尾闲暇备用的鱼,端向深山披上薄暮静等天边鱼肚白。不用挑剔,苦夏,高秋,瘦冬,兴之所往无论独行抑或携手尽为乐郊。江归江湖归湖,泾渭分明自得天堂。
湖边好像也不用木房子。
——带上帐篷,行吗。